文 | 米馨
一、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乔是我童年记忆里除了外公外婆之外唯一想起来觉得温暖的朋友。她跟我一样都是寄住在外婆家的“小黑户”。
乔跟我同岁,但是因为她个头比我大,也比我懂事,她外婆把她能做的事情都教她做了,现在想想五六岁的孩子能干什么?而她很少闲着。
她是个非常善良的小姑娘,特别热情,见人就笑,一笑起来,黝黑的皮肤愈发趁着牙很白。她一直都留着超短发,她就像个男孩子一样被养着。那时候村里小姑娘用皮筋扎辫子算是奢侈的,我也没有用过,我平时都是外婆用花布条帮我扎辫子,花布条没有弹性,扎辫子特别难,而乔身边没有人有耐心给她扎辫子。
乔的外婆身体不太好,手上也没有什么力气,全靠她的傻乎乎的二儿子小栓照顾。大儿子倒是精明,在学校里开了个超市,但是只愿意提供生活费,不乐意尽赡养的义务,对吃闲饭的乔也是不冷不热的。
我那会儿不知为什么,可能因为寄住在外面的孩子都挺敏感的,虽然几岁的年纪并不懂什么是人情世故,不懂人情冷暖,但是也能分的清谁喜欢自己谁讨厌自己,更能体会寄人篱下的委屈,那时就隐隐的挺心疼她的。
乔不像我,虽然我舅舅一家跟她舅舅一家一样都不是特别欢迎我,可我的外公外婆却是把我捧在手心里疼的,我想玩什么,玩多久,想吃什么,吃多少,我的外公外婆都会尽量满足我,而乔就不行,虽然她的外婆和傻乎乎的二舅也挺疼爱她的,但是她的那个开超市的大舅却总是想着给她找事情做。
在记忆中,乔经常会趁家人午睡的时候来我这里和我聊一会儿天,或者从大舅家的超市忙完回来路过我外婆家,给我带两根五分钱的冰棍。
或许偶尔,我们还会一起在门口的小树林里套蝉。虽然小树林不过七八百平方米,在孩子的眼中,就像大森林一样迷人。
那时候套蝉是儿时最大的乐趣,蝉声让整个世界都混沌了,上午的时候最喧嚣,傍晚的时候最沉闷。蝉声把大人的世界隔绝开来,把我们不喜欢的小朋友隔绝开来,所有我们不喜欢的声音都被蝉声阻挡在外,就在树林里分享着独属于我们的快乐时光。
和乔在一起的其他记忆再没有了,像雪都融化在了阳光岁月里,只给人心里留下悄无声息的感觉。
二、
乔被她爸妈接回家的时候,我还在田野里疯玩,玩够了回来后就听外婆说她已经被接回去了。
这让我又羡慕又郁闷,因为我那时对家也挺向往的,我经常在乔面前吹牛,说我的家里是卖玩具的,什么好玩的玩具都有,还有好多好吃的。看到她兴奋的神情,我就忘乎所以的告诉她,我爸妈很快就会接我回家了,还豪气大方的邀请她以后到我家去玩。结果她在我之前被爸妈接回家了,她应该开心死了吧!
乔走后,我脑袋里挥之不去的想象就是,在那个太阳已经西沉的下午,在我外婆家门口的那条十字路口,在大人们的寒暄声里,乔兴奋的爬上他爸爸的自行车前杠,把远去的背影融进夕阳余晖里。
她走后,我甚至还偷偷尝试过几次跑回家,有一次差点被路边的陌生人扣住。
家对于寄住在外的孩子来说是怎样的一个神圣的存在,一般的孩子是不会理解的。
直到现在我都清楚的知道,在乔的心中,回家的渴盼不会比我少。
三、
因为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没多久我也被爸爸接回家了。那时的我兴奋,害羞,心情复杂的很,我看到爸爸的脸上也是满满的开心得意。
回家后的我很少再想起乔来,因为新的生活把我的注意力全部都吸引过去了。
不过每一次回外婆家,即使我没问,外婆也会跟我说起乔,她知道她是唯一不会欺负,也确实没有欺负过我的善良孩子。
外婆说:“小乔现在是很少到她外婆这里来了,可能她爸妈怕她回来后恋着她外婆不想回去,唉,她外婆去看她的时候都拉着不让走,哭得跟什么似的,肯定在家里受委屈了。家里三个孩子,外面长大的孩子回去难免受委屈。”
外婆说:“你知道吗?小乔到现在还没上学呢!说是她爸不给她上学,家里养了猪离不开人,就让她在家里干活,做不好还要被打,上面的姐姐和下面的弟弟也经常欺负她。你不知道她爸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乔她妈又是不做主的人,这孩子可怜啊!”外婆说完就抹起眼泪来,我也一阵鼻酸。
外婆说:“小乔那可怜的孩子,听说离家出走了。之前她有一个大姑因为想要个闺女收养了一段时间,对她也是出心眼的疼,后来听说要罚款又给送回来了。没办法啊?舍不得怎么办?哭着求着也没用啊!没有那么多钱啊!后来听说是夜里把她哄睡着以后偷偷走了的。半夜里,小乔醒了发现人走了,大雪的天,衣服都没顾得上穿就跑出去追,人都走了老半天了,追上个鬼烟啊?她一个孩子黑灯瞎火的又不认识路,最后还是路边一家好心人收留了,第二天一大早联系她爸来领的,拿着皮带就那样走一路打了一路,你说这人心有多毒?唉,那可怜的孩子……造孽啊!可能也真是心寒了,后来就离家出走找不到了!”
外婆说:“小乔听说有消息了,听人家说在哪个街上看到她被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带走了,可能是想着长大了给自己当儿媳妇吧!”
外婆说:“听小栓妈说,小乔她妈找着小乔了,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她本来也比你骨架大,那孩子发育的也早,个头比她妈妈还高了现在,不过她妈妈个头本来也不高。身边带着两个孩子,唉,十八九岁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可怜的孩子,不过也好,在家里还不知道要被打成什么样哩。那肯定不愿意相认了,当初那样狠心,孩子能不心寒吗?改名换姓了,过的也挺好的,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有了念想,干嘛要认你哩?你说是不是?那不认能怎么办?不认就回来呗!”
四、
在我还能从外婆那里听到关于乔的零星消息的时候,我经常会梦到她,每次回外婆家我也会抽空去她外婆家看看。
我偶尔会想,不知道乔会不会想起来她的外婆和傻乎乎的二叔来,现在那里早已物是人非了。她的那个傻乎乎的二叔已经不在了,听说是饮酒过度死在饭桌上的。之后,乔的外婆也搬走了,土房子也被拆得只剩四面残墙,门口的磨盘也是好几年不再有人使用了,再后来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铺上了水泥路,那块磨盘估计也被杂碎铺在地下了。
后来当我知道她过得还算安稳,吃得饱,穿得暖,有人疼,她的生活有了踏实的定局,我也算是放下心了,想着她不知道这里的一切也是好的,至少在她的记忆中这里的一切没有后来的那么伤感。
五、
说起来,乔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对她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五六岁的迷糊记忆。
只有一次我见了她长大时候的样子,那是在人潮拥挤的街上,我们背向而行。她从我的身边擦肩而过,我不经意的一瞥,心里一阵莫名的惊慌,我回过头去,却只看到了侧脸和背影,她的面孔没什么变化,还是原来的老样子,看起来跟像是原来那张脸的放大版。
我没有追上去问她“乔,你还认识我吗?”我害怕认错,更害怕转过脸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最后一次梦到她,醒来的时候,我的枕边湿了。
关于她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有时候我们回看过往,都是沧海桑田的变幻,似乎时间才是伟大的造物者,也是最终的审判者,但是不管怎样,我们都不曾停下脚步。
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孩,愿你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