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那些难忘的人和事——卖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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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高气爽,稻谷进仓,又到了卖稻的时候。

在生产队,卖稻是带有福利性质的农活。为什么?因为有肉吃!有肉吃,就得大家轮着!

每次卖稻,队长心里都有本帐,这次该轮着谁了。

一天,卖稻任务不很重,队长喊了我,我很高兴,因为知青很少参加这类要点力气的活。我立即与卖稻的其他社员忙碌起来。

大家在场头上把晒干的稻谷用笆斗扛到船上倒进仓里。那时,我们生产队有6条木头船,生产队家底厚一些才能制得起木船,差一些的生产队就只能买水泥船用。六条船容量从大到小排下来为一号船到六号船,一号船仓最大,可装五六千斤,六号船是它的三分之一。社员们以有六条木船而自豪:哪个生产有六条木头船啊!

大家装满了一号船仓,捆了几捆稻草,保管员从菜地里铲了几棵黄芽菜(大白菜),从保管室装了半瓶菜籽油几斤米交给了带队卖稻的社员,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个女社员,是做饭的)一齐上船出发了。大家撑着稻船高高兴兴就着荤素笑话沿四五里水路到了公社粮站码头。

按照常例,先着一人扛三五十斤稻上街(公社政府所在地的小集镇,都有条把小街,街上有供销社等店面和非农业户住家)卖掉换成钱,去供销社打二三斤,肉要越肥越好,骨头要越少越好,大约每人半斤的样子,买些酱油之类必须的佐料,迟了,肉就买不到了,遇到这种事,大家就很沮丧。女社员把几捆稻草挑到定点的人家,准备做中午饭。各生产队一般都有固定的人家,有些事如开三干会等就在这人家食宿,这人家的伙食就跟趟了,照例,生产队备的材料都要多些,有意留给人家。卖稻打肉的人把东西送到烧饭的地方就回船劳动。

留在船上的人把稻子装满抬笆内(一种藤条编的笆斗,两边有两只铁耳环把手,用来拎抓,上下一般粗细,口直径五、六十公分左右,装满稻子约重一百斤出头)两人各用两手抓住铁耳环 ,同时猛力向上拎起,高举过头时,一人左手腾出从抬笆底部向上托起,扛的人左手叉腰右手高过头仍抓紧铁耳环就势偏过头用肩膀和左膀托起抬笆,肩膀和左膀成丁字状,一抬笆百十斤重的稻子就稳稳地担在扛者的肩上了,抬笆上肩的动作快而连贯一秒钟不到,帮忙的人稍小些力气,上肩的人弄不好能扭伤腰。扛着稻谷到镑秤旁,一人再帮忙下肩,粮站收稻的工作人员看样论价,验稻的抓一把稻子,两手用力一搓,稻壳碾碎,用嘴一吹,米就露出来了,再抓几粒放到嘴里用牙一咬,就能断出这稻子有几成水头。用两手直接搓出米来,有些本事,不能用蛮力,要用巧劲,手上还要有老茧,有老茧才不怕疼。我学他的样子就搓不出来米,老茧少,也怕疼。有时,验稻的不用双手,而用一个专门的小木磨,抓些稻粒放到小木磨的眼里,两手一转,米也出来了。那小木磨看着就像个小玩具。验稻的一般只看前两笆斗,断出水份,秤重,再上肩,上跳板,走到稻屯中间把抬笆下肩,倒下稻谷。下肩也有讲究,没人帮忙,自己抓着铁耳环,左臂一用力,将抬笆掀下,左手顺势扶住抬笆口,倒出抬笆里的东西。下肩时若不注意或小些气力,抬笆口就不和地面平行,东西不能一下子倒出,抬笆就可能带着货物掉下来,也可能伤着腰或把人拖下,稻谷多了,稻屯高了,跳板也会增高,从地面到稻屯中间, 就要有几条长跳板接起来,中间还要有个矮些的稻屯做支点,这样就成了一个过山跳,负重的人走在跳板上,上下晃动,悠悠的,如人体与跳板上下晃动不一致,人容易被反弹而跌下去,但过分一致,能越弹越高,所以,人走在上面,要掌握好分寸。社员们走在上面已经习以为常,我站在下面看得心惊肉跳,十分担心和害怕,生怕走在上面的人会出现意外。几个社员都要我在船仓把稻谷往抬笆里装,不让我往上扛,我很感谢但嘴里还有点不服气,要试一试。社员们说,你上去把时间都浪费了,如果跌下来哪个负责?平地上再试吧。其实那时我们在平地这样扛个百十斤重的笆斗已经很稳当了。

我专心做我的工作,大部分稻谷已扛上去了,有人说不知道饭做得怎样了?又有人对我说你不如去帮帮忙吧。其他人都说好,这里不差你一个。于是我放下工具,上岸到烧饭的人家去。我们定点烧饭的是一家木匠师傅家,离公社不远,男人手艺不错,白天常在外做木工,女主人在家照料孩子和家务,因为家境可以就不参加大田劳动了,什么时候去她家都比较方便。我到了她家,木匠家宽大整洁,女主人很客气正在帮忙烧火烧肉,见我来了告诉我,烧饭的上街买东西了,你来正好烧火。于是我就坐到锅灶口往灶堂里添草了。你会烧火吗?我说会呀,天天要烧的。我奇怪她问这样的话。她家烧火不用火钳,灶堂大而深,用的是铁火叉棍,我有点不太习惯,听到她问我倒有点紧张,生怕熄了火,就不停往灶堂里塞草,还真把火塞熄了,女主人正在煸肉,火一熄,滋滋作响的肉没声了,女主人说,你这个伢子,真把火烧熄了?她边抱怨我边转身弯腰探头往灶堂里看,我正用火叉挑着草往灶堂里用力吹气,女主人也把头凑来往里吹,两个人的脑袋靠在一道聚精会神一起用力。不料忽然间轰的一声,火着了,火苗猛地往外一窜,我只觉得脸上一烫,头本能往回一缩,一股毛发烧焦的味道已出来了。我晓得坏事,朝女主人看去,女主人脸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被火燎的,她急腔腔地责怪我,你这个伢子,把我眉毛都烧掉了,还是新农民呢,火都不会烧!我一看,火还真把她眉毛烤焦了。女主人四十不到,盘着髻,额头上的头发向后梳得光溜溜的,一付俏刮刮的样子,眉毛被烤得发了黄,手一抹,少了好多,脑门上的头发根也焦了,我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晓得说对不起!对不起!女主人叽里咕噜地说倒霉,不晓得要多少天才长得好呢。她又对我说,不要一下子头塞多少草,草把子要小小的。好的,好的。我连忙答应。买东西的女社员回来了,她接过女主人手中的菜铲子继续做菜,女主人把我烧焦了她眉毛的事告诉了她,女社员笑着说,把老板奶奶的头发烧焦了,看大师傅回来不揍你才怪呢!女主人走开了,我松了一口气。我们继续烧饭,饭好了,黄芽菜烧肉的香味出来了。锅里的肉块寸半见方,一块是一块,肥肉透亮透亮, 看上去硬铮铮的。我说这肉还没烧烂吧。女社员说,行了,再烧就没得劲了。

中午,开饭了!大家都站着,围着四四方方的八席桌,桌上就一大盆黄芽菜烧肉,每人捧着一大碗饭,眼睛紧盯着盆中的肉,一声开始,大家的筷子不约而同直指盆中的肉,第一筷下去,无一例外都是肥肉,一点瘦肉都没有的肥肉,这种肉咬在嘴里,当牙齿切入肉白(肥肉)时,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感觉到油在往外流,那油流在舌尖咽进肚里的感觉是一种人对油水的渴望和享受。对肉的咀嚼速度是很快的,没人说话,没有杂音,这是一种说不出的庄重与严肃,有的是舌头对高温的不适而发出的丝丝的吸气声。肉在嘴里打了几个滚就下肚了,胡乱扒口饭应付一下,就是第二块……肥肉没有了,接着是瘦肉和黄芽菜。

烧饭的妇女很理解吃肉的男人,肉被切成了肥肉和瘦肉。这种火候的肥肉是我们的最爱,肉烧烂了,咬起来没劲!我没胆量扛着抬芭上跳板,可吃肉还是不落后的,也充分显示了肉对我的吸引力。肉没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黄芽菜和米饭上,很快,风卷残云般扫光了饭和菜,连厚厚的锅巴也用半红半烩的肉菜汤泡着嚼下去了。嚼完了锅巴还是那么意犹未竟。烧饭的妇女说,看你们这副吃相,把锅巴都吃了,老板奶奶要有意见了。男社员们都笑了:不高兴啦倒,下次再说。

女社员收拾桌子,我给她帮忙。女主人进来挂着脸,一肚子不高兴:沈团三队的人太丑了,恨不得连锅都啃掉了,一点规矩都不懂!大家都有点不好意思,带队的男社员说:老板奶奶不要气,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借地做饭,照例要多带烧草和米,用不了要留给人家,还要留个厚厚的大锅巴。这种烧草的大灶烧出来的大锅饭一般都有一个厚锅巴,锅巴的大小与厚薄都在烧饭人的技巧上,水要放得适中,烧饭锅时要注意火候(饭锅烧开后,过一段时间再烧一次,叫烧饭锅,目的是断生,让米饭熟得快些),才能形成厚薄均匀的锅巴。饭盛完后,要小心铲光锅巴上的剩饭,再用火钳挑着一个火把子绕大锅底烧一圈,火不能大也不能小,火大了,锅巴太焦不好吃,火小了,锅巴粘在锅上不离锅,这叫烤锅巴。火候恰到好处,轻轻一铲,锅巴就离锅了,铲得好,能铲出一个完整的大锅巴,像个金黄的大盆。如果烧锅巴时,先顺着锅边滴些油下去,那锅巴就更脆更酥更香。一个大锅烧出来的锅巴能有二斤重。

女主人看着底儿朝天的锅盆,怏怏地走了开去。

饭后,卖稻的一帮人撑船沿原来的水路回去。我扛稻没本事,吃肉不落后,就抢着撑船,社员们也落得个清闲。我立在船艄,两脚一前一后站定,撑船前行。男社员们躺在船板上眯眼养神,女社员坐在船舷,用线锤和棉花捻线。白云像定在蓝天上,河两岸的芦苇向船两侧滑过,河水轻轻拍打着船身,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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