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之旅

在图书馆六楼阳台的一个寻常的清晨里,上演了一幕朝气蓬勃而暮气沉沉的舞台剧。那是老朽在为青春送行。

新的一天已经张开怀抱,迎向彻夜未眠的申城。从东方的云层已经可以看到太阳那红丹丹圆嘟嘟的兴奋的小脸。此刻,它向蓄了一宿儿寒气的城市洒下麦色的光辉,哄骗似的慢慢驱走夜色,正得意洋洋心弛意懒地在蓝色的舞台上爬升。

在图书馆六楼的阳台上,经过了一夜攀爬终于在这里冒头的爬山虎轻轻舒展自己深绿色的叶子,以征服高峰者独有的带着疲惫的好奇的目光静静地打量阳台的一切。这里与楼下阳台唯一的不同是这里有一株高大的枝叶繁茂的发财树。

“前辈,你是我见过的最高大的发财树。”爬山虎高兴地说。它带着发现新领域中新事物的兴奋好奇地打量发财树。诚然,在到达十八米的高度之前,它从未发现发财树可以长得如此高大,壮硕。他有着巴掌大的深绿色叶片,碗口粗的树干直挺挺地杵在深棕色陶瓷大缸中的土层上,足有近四米高。它是个异类,异于其它的发财树的异类。

晨风扑面而来,带来一阵令爬山虎舒服的暖意。它沙沙地舒展自己密集的叶片。阳台上的神秘的慎言的发财树也是一阵抖动。

“高大并不是什么幸运,孩子。”发财树以那沉重并不苍老的声音缓缓地对爬山虎说。它像一个智者在诉说那忠言逆耳的真理一样,即使察觉出受劝勉者心中不忿也不予理会。

“其他树也许是这样,但我显然不是。”爬山虎断然道。它无意冒犯一位自己即将有求于它的长者,但在原则也上不会妥协。“太阳有恩于我们,却高高在天上。我每日受它恩惠,当以感恩之心向上。这是我的使命。我生来就无一根可以自己向上生长的主茎,须得依附他物才能继续生长。这是何等令人绝望。”它以悲伤的语气沉痛地向发财树申诉自己的不幸。“但这何曾不是太阳赋予我的使命!”爬山虎一下子提高了自己的音调,令发财树有微微的不适。它想到了自己曾经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时候。那时候它也经常以对生活和未来的热情突然改变自己的语调,为的是让自己的讲话更有说服力且在将要来的漫长的生命中留下一点逗趣的笑料。

“我生来就是为了征服一切高耸之物的。”爬山虎昂首骄傲地说:“我们是勇者一族。我们撇弃了作为退路的坚挺的主茎,一往无前地为着征服高耸之物而生长。现在,我的目标是征服这座图书馆。请告诉我这座即将被我俯视的图书馆一共有几楼。”

“真是豪言壮志。”发财树平静地说:“这已经是顶楼了,再往上就是屋顶了。”它已经过了因豪言壮志而惊诧或怀疑的年龄。所以这话是毫不带嘲讽的。它令它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壮举”。它曾经心比天高,却几乎毁了性命。

这场景似曾相识。发财树心想。在它还是踌躇满志的时候,也有一位智者(权且当是吧)一样的老发财树平静地与它对话。当时老发财树是以无所谓的语气给了它几句无关痛痒的劝告。老发财树以一颗厌世老树的语气如何能劝住一颗踌躇满志的向天之心。它只用两年就超过了老发财树。再过一年,它树尖的嫩叶毫不吃力就摸到了书店的天花板。方形的木板层层排列,厚重的挤满书籍的实木书架严阵以待。一切事物轻松自然地尽收眼底。来往的人流川流不息,不时发出啧啧陈赞。那是属于它的荣耀。

爬山虎并不知道对面前辈的走神。有什么区别呢?它总是这样慢吞吞老神在在地接话。它接着抒发自己的豪言壮志:“等我征服了这座图书馆,它对我也就失去了意义。人们会把我迁往更高的建筑,就像当初把我从三米开外的矮小花店迁到这座二十米高的图书馆一样。但我不会停下脚步。我依然昂首向天。我要上海最高的建筑顶部毫无遮掩的呈现在我眼前。”

真是天真浪漫。发财树淡漠地想到,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前辈,你能说说外面世界的模样吗?”爬山虎希冀地问。

真是无知的幸福。发财树想道:绝望之前的希望是如此的生机勃勃。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巨大的反差只能更加令人难以接受。发财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一株踌躇满志的自己。一株万念俱灰的自己。

“外面的世界吗?”发财树突然陷入了一种矛盾的情感之中,好像一面墙的高低两种属性融合在一起,令思考者纠结而又难过。对于某一段时间的发财树来说,墙是容易超越的。它不断升高,不断见到新事物,一堵墙,实在不算什么。然而还未见到外面的世界,厄梦就先行到来了。那是一堵半米高十公分厚的“矮墙”,挡住了支撑发财树继续生长的根。如同一个人被红色尼龙绳勒住了胃。自那之后,墙就变高了,就像扭曲的烛焰下张牙舞爪不断蔓延的黑影。

在遇到爬山虎之前,不再生长的发财树好像是在黑暗无限蔓延的冰冷枯寂的宇宙中漫无目的的孤独的航行。此刻在路过小行星带时突然被一束强烈的光芒打中,尽管有些不习惯,却不失为漫长而虚空的生命中的一件调剂品。

此刻那堵墙在发财树心中忽高忽低。它并不是没有决断过。那时它认为墙还是可以超越的。于是它放手一搏。它的尖顶才稍稍冒过墙头,根部却在碰到缸壁后四散开来。之后,根部越生长越畸形。顶部刚刚冒出的嫩芽在一阵虚软无力中枯萎。现在“墙高得不可逾越”的观点在发财树心里占了上风。

“外面的世界嘛,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目所能及的尽是高矮不一的白色的方形的大厦群。车子像豪猪的硬毛一样拥堵在一起迟钝地前进,人群如蚂蚁一般渺小,庸碌。你永远也不能找到一个像马尾松一样可以顺着风的纹理慢慢摆动的人。他们一直是那么忙碌,那么冷漠。”发财树突然话锋一转,露出了微微希望的光芒,好像多年纠缠在一起的根须舒张开了。“但是,在这座逃无可逃的钢铁丛林之外,有着许许多多真正的森林。那是真正鲜活的会呼吸的森林。那里有高耸入云永不屈服的云杉,那里有长寿睿智平和大度的榕树,那里有迎风而立当风招展的马尾松。身形轻快的小溪从斑驳的树影下高歌而过。尖喙细腿的鸟在每个充满露珠的早晨定时叫醒我们。穿过层层阻碍的阳光总是分毫不差地照在你身上。被露珠折射的光线织成一张微尘纷飞的寂静空灵的网。这些分毫不差的偶然都是经过大自然精确的计算的。”现在,我的根却被一个微小却坚固的缸牢牢地束缚住——发财树的心底突兀的闪过这么一句话。“在那里,被称为万树之王的苹果树却是再平庸不过。”

这些话在爬山虎听来就像在贬低一个自己即将到手的苹果一样。那虚幻的如同蜃楼的森林在他眼中没有一丝真实的魅力,自然不能用它来贬低自己即将鸟瞰的世界。

“我们身处在这里,森林再好对我们又有什么益处呢?不如看看眼前的实际吧。”爬山虎努力甄别自己回忆中可以用来反驳对方的事物,不止是为了赢得这场辩论,更是守护自己心中的世界。“我们下面的人忙碌,急切,不正是为了让这座城市更为繁华吗?他们再漠然,也不比在森林中整日骚扰,啃食我们的虫子更讨厌。在他们创造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并不会随便将自己的枝桠横亘在其他树木的上空,掠夺本就不多的阳光。那些体现他们智慧的钢铁汽车在一杆红绿灯面前却是温驯,整齐,令行禁止。在这里,我们也不必担心天上藏头露尾的雨云。这里就是我最理想的生长之地。”

这里真的是我们最理想的生存地吗?发财树也曾认为这座图书馆是它的救星。曾有一段时间它希冀用这里丰富的知识拯救自己。“这里是全人类最大的宝库。”发财树心中怀着这样的希望。然而,如此多的宝藏也不能挽回一株走下坡路的发财树。那时,它就像第六次物种大灭绝队伍中的一员,在宿命灰色的铁幕下跟在马拉巴粟的身后麻木地亦步亦趋地走向灭亡。

“前辈,听完你的话,我比任何树都更清楚你的博学。”爬山虎要趁对手意志消沉给予最后一击,好让它加入己方光明且阳光的队伍。“但你不要忘了,比起那些整月整月被雾霾笼罩,终年不见阳光的同伴;那些全身被霓虹灯捆绑,昼夜不得休息的同伴,我们不是幸运太多了吗?我们还有阳光和水。明天的太阳依然会升起。”

明天的太阳依然会升起。发财树默念了一遍爬山虎无意之中的神来之笔。觉得就像生活中毫不起眼的某块石头突然脱下朴素的伪装,露出耀眼的光辉。发财树觉得曾经的自己就像中了亚里士多德的概率学诅咒,为了未来无限的可能奋力生长。当噩梦来临之后,所有的可能都幻灭在冰冷的绝望之中。然而即使是亚里士多德也并不是全部正确。这一刻发财树想到了伽利略的比萨斜塔壮举。伽利略说:“地球还在转动。”

世界是多么奇妙。它让一株厌世的发财树在对生活绝望二十年后能够与当年的自己对话。发财树回顾了自己从踌躇满志到万念俱灰的经历。发现并无什么可以挽回的地方。没有什么可以拯救它那注定受困的命运。从极端的一面看,它在二十年之前的命运之路是光明且坦荡的,是如今支撑它活着的唯一可思慕的温暖的回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颗老发财树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足以决定自己未来命运的劝诫。那件事让发财树觉得自己二十年来遭遇的不幸是如何的无足轻重,仿佛只是虚构的情节,供人在茶余饭后一笑,连博得一声长吁也做不到。就好比一面光耀洁白的墙上被一只厌世的老灵魂钉上一枚钉子。现在,它可以拔掉这枚钉子而不留痕迹。

此刻它仿佛置身于时空中,要对二十年前的自己进行最完美的改造。眼前的爬山虎有着比起自己的向天之心也毫不逊色的向阳之心。它在遭遇厄运之前(发财树宁愿没有厄运)也定是极为辉煌的。我只要将它引导向更光明的远方,给他一个更为高远的目标,待他遭遇那也许并不存在的厄运时,也许就不会像我这般了。

此刻发财树仿佛要释放老树皮最深处的力量,深褐色的木纹一阵舒展似的抖动。它以充满诱惑力的神秘声音对爬山虎说:“上海最高的建筑是四百九十二米的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它还没有一面绿色的墙壁。你会征服它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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