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第72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群雄逐鹿,阿莫多瓦携带半自传性作品《痛苦与荣耀》归来,昆汀,小李子和皮特组合的《好莱坞往事》风头无二,还有华语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颇受关注,最终金棕榈大奖颁给了奉俊昊导演的《寄生虫》,这也是韩国电影首次获此殊荣。
奉俊昊最为人熟知的电影是16年前的《杀人回忆》,其压抑无解的时代氛围和开放性结局让观众久久怅然,《寄生虫》延续了他一贯朴素的镜头语言,跌宕转折的剧情和深切的社会关怀。影片讲的是一个挤在半地下室出租屋的四口之家,全员都是无业游民,儿子基宇通过伪造学历得以去英俊有钱的朴社长家当英文老师,接着帮助妹妹基婷,爸爸基泽,妈妈忠淑相继混入朴家担任美术家教,司机和仆人,他们平时假装互不相识,直到朴社长一家外出度假的夜晚,他们肆意地在豪宅里大吃大喝,不料,这时响起了门铃声……
《寄生虫》前半部分保持着轻快中略带悬疑的商业片节奏,剪辑利落,转场巧妙,细节埋伏在不经意间,后半程从电闪雷鸣的天气开始,整个冰山露出了现实一角,裂缝崩塌,鸿沟显现,人性善恶,身份贵贱都浮出水面。
在小说《香水》中,天生嗅觉异乎常人的格里诺耶以气味辨人,从巴黎最肮脏的鱼市场一路追寻到贵族少女的闺房,气味成为了人的身份象征。而在《寄生虫》里,气味也是最重要的意象之一。朴社长的儿子问为什么仆人、司机和老师身上都有同一种味道,小孩子的话是最真实的,也是残酷的。
基泽一家人散发着来自底层的穷人气息,那是来自不见阳光的半地下室发霉的气味,是浓重的汗味和头油味,是消化不良的口臭,是荷尔蒙分泌失调的腥味,那是多少廉价肥皂都褪不去的标签。他们多数人一生操劳,根本注意不到这些,况且四周其他人都散发着同类气味,他们更是安之若素,可当他们进入另一个气味圈时,身上的味道令人侧目。
富人的气味,根据影片所展示的,是视野极佳的半山豪宅,是阳光洒在后院的草地上,是美食萦绕唇齿间,是冷色高级家具的质感,是纯色套装下的香水味,是温暖的笑容,是无拘无束,散漫随性的自由。
富人可以坐在带有落地玻璃的别墅里边品酒边眺望远处的景色,可以躺在宽敞的浴缸里来个美美的泡泡浴,他们空间足够,疏远冷漠,注意分寸,最擅长与他人保持距离,在无尘隔绝的环境里孤芳自赏;穷人空间逼仄,互相妨碍,时常越界,掐住一点情绪无限放大,他们大半辈子纠缠在乱麻之中,难得抬头看看外面的风景,在泥淖中负重前行。
通过气味具象阶级差异,是《寄生虫》的点睛之笔。朴社长以一种不屑的语气向妻子描述司机身上的气味,躲在桌子上的基泽尊严尽失,尤其当着一个美丽女士的面,他感觉侮辱更甚,于是次日朴社长对从地下室跑出来的行刺者掩鼻嫌弃时,基泽的郁积的愤怒到达高潮,将仇恨之刀捅向朴社长,虽然他下手的瞬间就知道自己完了。
基泽一家的惨烈结局是见识过贫富鸿沟后触发的悲剧,而管家和她藏在地下室四年的丈夫是更卑微的存在。从堂皇明亮的大宅,到空气不畅的半地下室,再到幽深封闭的地下室,三种住处,三种人生,朴社长的时间是由数据,报表和现代科技精算而成,基泽的时间是由过手的一个个披萨盒组成,而在管家丈夫那里,时间是模糊的,没有用以估量的现实,消逝的时间毫无价值,他失无可失,除了漫长的等待,别无其他。
终于,基泽也沦落到管家丈夫的境遇,见不得天日。影片结尾反转又反转,儿子基宇扛起了家庭重担,做着渺茫的似乎永不会实现的梦。黑夜里他眺望着山下那座玻璃笼罩、灯火温暖的大宅子,就像一百年前盖茨比遥望着湖对岸的黛西的房子,那盏绿灯曾指引着爵士时代的迷茫青年,现在及将来也会吸引来更多的年轻人。
除了气味,蟑螂也是《寄生虫》里的重要意象。它们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半夜灯一开,全都慌里慌张地跑了,像极了寄生在朴社长家的基泽一家。雨夜他们连滚带爬地逃出去,沿着窄巷一路跑回家,被淹水的贫民窟路面上到处漂浮着垃圾和人,蝼蚁般汪洋一片。
《寄生虫》将社会性、艺术性和娱乐性三者兼顾,给过于沉重的讨论披上黑色幽默的外衣,基泽一家的饮食从垃圾零食到自助餐,再到披萨,一晃而过的镜头寓示着日子越过越好,他们心头也生出许多错觉,幻想的高潮是他们躺在朴社长家的大沙发上,以为将来可以攀上亲家,全然不知危机四伏,真是好笑又悲伤。
影片有许多有趣的对照,处处可见编导的巧思。朴社长和基泽两家都是四口人,管家丈夫在享受按摩时得意地翘着腿,转眼之间他以同样的姿势被捆绑拖到了地下室,一句带过的童军经历为基宇破解摩斯电码做铺垫,朴社长儿子两次看到管家丈夫都被吓晕,这个心理阴影估计永远都克服不了了……
为什么我们每次看到《寄生虫》这样的电影都心有戚戚?究其原因,是它如此贴近现实的逻辑,“有钱,所以善良”、“钱能烫平一切烦恼”这样的台词直戳人心,让人自觉入戏,对号入座,然后感慨不已。但是,清醒过来,人生修罗场,逻辑万千,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我们一介普通人,固然不是高高在上,也没必要妄自菲薄,何妨肆意潇洒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