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台湾作家。曾任台湾中国时报记者、主编,连续十年成为台湾金石堂畅销书排行榜的风云人物。先后出版的 138本著作,本本畅销,在华人阅读圈尤其是青少年中赢得了“世纪末最清明的文章,人世间最美妙的声音”的美誉。所著身心安顿系列、十部菩提系列、人生寓言系列无不为人们传递着智慧超越的人生理念,喜乐逍遥的生命境界。
喧嚣的时代,希望我的文字是一方清凉剂
记者:因为您说过的一句话——“我们都是人”,我今天采访起您来感觉到很轻松。据说这句口诀,让初做记者的您成功克服了自卑感,还追到了女朋友。
林清玄:我小的时候又自卑又害羞,跟人讲话,走到10米脸就红,走到5米耳根就红,3米手掌就红,走到面前连脚指头都红,这个时候反正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转身就逃。那时候是为了勉励自己,给自己一个提醒,没什么好害怕的,他是人我也是人,他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做到。这样的话你就会有平常心,美的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用一样的态度去面对,去沟通。我的第一个女友长得很漂亮,家世又好,当初虽然喜欢她,却不敢去追。后来默念了一天“我们都是人”,去向她表白,顺利地把她追到手(笑)。后来采访成功人士,也是靠着这句话打气。
记者:那么,走过青春那些清涩岁月,繁华落尽的年龄,您又当如何理解“我们都是人”?
林清玄:这句话年轻的时候用来勉励自我,现在应该更确定当初的想法,它带给我更多的是平等心,人一样都是人,众生本平等。
其实作为一个人差距并不大。好比百货公司的香水,95%都是水,只有5%不同,那是各家秘方。人也是这样,作为95%的东西其实是很像的,比较起来差别就是其中很关键性的5%,包括人的养成特色,人的快乐痛苦欲望。香精要熬个五年十年才加到香水里面去的;人也是一样,要经过成长锻炼,才有自己的味道,这种味道是独一无二的。你内观的时候要看到自己的5%,就不会迷惑;对外的时候你要观照那95%,跟人来往才能内敛、含蓄。简单点讲,前面是超凡入圣,后面是超圣入凡。
记者:您30岁前得遍了台湾所有文学大奖,直到不再参赛,此外,您还是台湾最高产的作家,除了众人以为的文思泉涌,还有别的诀窍吗?
林清玄:我很喜欢一句古诗:书到今生读已迟。就是说,这辈子你要读书已经来不及,都是上辈子的积累。我想这种累积重要的是怎么坚持,每天写一点,一个月以后回头看,会觉得在性情上有变化,这种慢慢累积是快乐的过程。
还有一点是思维的广度,一般比较有经验的作家可能是一次想一本书,我有点不一样,同时有几本书在写,关于茶的、佛的、生活的,当然它们不会在大脑中打架,这样我就不必想接下来要写什么,因为这一本完成了,下一本还在等着。
一般作家写作靠灵感,我基本上是观点先行,我是有很多观点,这些观点一一排出来,关于慈悲、智慧、爱、柔软。想出来之后你不能直接去写,因为那个东西不会感动别人,那好,我来讲一个故事,所以在我的文章里比较重要的是情感和观点。
记者:在华文读者圈里,您是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可您的文章又的确属于纯文学。在纯文学已经成为小众的今天, “林清玄热”说明了什么?
林清玄:昨天晚上,人教版的主编送我三本小学语文课本,三个年级都收录了我的文章,依据他们的统计,在大陆,估计1.5亿人在读我的作品,我蛮感动,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对他们的成长起到一点作用。现在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价值多元,人们会有很多的情绪滋生,这些情绪需要得到安抚,需要出口,我想我的文章正好扮演一个安抚和出口的角色。从小到老,深者见深,浅者见浅,小孩子能看到有趣的部分,老人能看到哲理,跟一般的纯文学创作把文字搞得很深奥不一样,我是想越简单越好。
余秋雨先生在我散文大陆版的序言中,说我做的是一份心灵建设工作。蛮有道理,适得其时吧,喧嚣的时代,希望我的文字是一方清凉剂。
一个人到了30岁,要用全部时间来觉悟,不觉悟的话,就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道路
记者:从乡下奋斗到台北,您的经历也是蛮坎坷的。小时候,您随父兄在田间地头流汗挨饿,这段经历对您今后的成长有何影响?
林清玄:有很大的帮助,使我什么情况下都能适应。从出生到现在,我没有一个晚上睡不着觉,没有一餐饭吃不香,随时笑得出来。因为小时候在大山中长大,生活很苦,心思也单纯,天黑上床马上睡觉,你不会有欲望,有欲望也没用,根本不可能实现,所以慢慢久了,你对欲望就不会太敏感。
走过来之后,觉得那些苦都不算什么。当时每天都要为三餐烦恼,为学费烦恼,当然爸爸妈妈更烦恼。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养了3000只鸡,忙得不得了,天还没亮就去喂鸡,捡鸡蛋,把2000个鸡蛋排好,然后打开两个(鸡蛋)吞下去就去上学,放学回来,还得赶紧去喂鸡。常常一天只吃一个馒头,饿,没办法,那就喝水喝到饱。
苦孩子有两种,一种是长大以后完全没有办法抵抗现代社会的诱惑,一个苦孩子进到大都市做官他可能会贪污,因为他小时候从来没有满足过;另外一种是小时候就对欲望有清楚的态度,像我这样的人,我不会被欲望搞得晕头转向。这几年我来大陆还有一件事,办学校,我已经办了三所学校,在台湾我有基金会、四座图书馆,因为我自己知道成长的不易,所以如果有机会,想让更多年轻人走出那个环境。
记者:在您的环境里面,显然没有成为作家的条件,但您成功了。
林清玄:的确,我家代代都是耕农,可是我对文字有非常深刻和敏锐的感受。记得中国有位文人叫张潮,他讲,文章是案头山水,山水是大地文章,你把大地的东西看清楚了,那就是一篇文章。我小时候的成长不可能像一般人所说的,学富五车,而是一门深入。我记得小时候读每本书,拿过来都珍贵得不得了,抱着,枕着,经常拿到什么就很用心地看。小学三年级以后,每天我要抱着一本书,才睡得着;每天一定要读到一段好文章,才肯睡觉。
记者:您的第一份工作是从记者做起的,据说那时候您的工作很琐碎,还得经常关注白菜萝卜的价格?
林清玄:我在报社机动组干了两年,有什么车祸啦、火灾啦,接到电话马上出发去采访,部门行动要快,写东西也要快,譬如说我们报馆差不多是晚上2点钟截稿,半夜1点钟发生的事情,就会有电话对我说,你赶紧去。那时候我绰号叫林大侠,因为我写字最快,我在报馆的时候一个小时可以写四五千字。
后来记者做得不错,就升官了,调去当记者组的副主任,因为台湾的报纸常常会分为几派竞争,我跟的那个总编辑被斗垮了,所以我就被调去做产业新闻,报道鸡蛋、猪肉这类东西的市场行情,每天都感到无聊,没事做,对年轻人来讲,没事做是最痛苦的,可是也得熬,我跑了一年的产业新闻,直到对方的总编辑下台才又得势(笑)。
记者:关注社会现实在您的早期作品中表现得比较突出,从什么时候开始,您开始同样关注自我心灵的小宇宙?
林清玄:我在报馆工作了十年,后来我当了主管,那段时间每天都要开五个会,早上采访会,下午编辑会、主笔会,俗务缠身,我就想,这是我要的人生吗?我看到发行人、社长腆着大肚子晃来晃去,我就想再过十几年就变成那个样子吗?正好那段时间我对哲学很有兴趣,我读到一本印度的《奥义书》,里面有一段话:“一个人到了30岁,要用全部时间来觉悟,不觉悟的话,就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道路。”“觉悟”这两个字当时给我极大的震撼,查字典,觉悟是什么东西,发现关于觉悟佛教讲得最多,而且讲得最好,就开始看看佛教是怎么回事,开始读佛经。后来干脆辞掉工作,接着,我找个地方隐居,两年后再下山,就想把自己的所得所悟告诉世人,也就开始了高密度的写作和演讲。
人在深陷绝境时,更应该懂得静心,懂得冷静地思维。
记者:过去的5月份,高校大学生自杀事件明显增多,网络称之为“黑色五月”,诚然,今天的大学生要面对学业、就业、恋爱的压力,但选择如此轻率地对待生命,您如何看待呢?
林清玄:其实每次听到这样的事我都痛心。我这次巡回演讲开玩笑说,台湾有个女大学生因为长得漂亮遭人嫉妒自杀了,我看到这个新闻以后就跟我的太太讲,如果因为丑而自杀,那我已经死掉一千多次了。随时都可以自杀,像现在天气很热,也是活不下去的理由。但没有任何理由你可以自杀,如果你对生命没有更深层的认识。
我觉得现在这些青年没有经过痛苦的训练,像我成长的过程中,活下去都没有时间了,哪还有时间自杀?人在深陷绝境时,更应该懂得静心,懂得冷静地思维。在生命找不到出路时,更要退后上步,观照全局。或者,就在静心与观照时,生命的出路就显现出来了。
记者:传说您第一次失恋须发皆落,并且整天想自杀,当然最后未能如愿,会不会觉得当时的自己很傻?
林清玄:(笑)当时我设计了一个很唯美的寻死计划。来到花莲海边,想穿着白衣跳入大海融进晚霞。但海边亭子里有个和尚在念佛,我就想两小时后再来壮烈,不料两小时后,我发现亭子里又换了几位和尚。原来这里常有人自杀,和尚们便自愿来值班,放弃自杀的人中很多便当了和尚。
现在看起来,那根本就不算一回事,怎么自己当时那么执著?历尽沧海你才会发现当年觉得过不去的大河也就是一条小溪而已,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遭遇挫折都会想到自杀,可是你不会去执行,因为那个念头过了也就好了;如果没跨过,就很可惜了。
记者:今天的大陆在经历5000年未有之变局,拜金拜物对传统价值观的疏离逐渐明显,在这样光怪陆离的时代,怎样才能活出真正的优雅?
林清玄:上周我在沈阳去逛商场,看到一条皮带,蛮好看的,我想要是100块钱我就买这条皮带,结果拿出来是2 480块,哇,太贵了。
其实这是一个向欲望倾斜的时代,全世界都是这个样子,有时候你看报纸会看到一个爱玛仕的包卖到100万人民币,荒唐!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不以为怪,它是名牌,就值这个钱,那是因为你已经迷失了对事物的真实的判断。
人的肩膀挑着一架天平,一边是欲望,一边是心灵的满足,你的心灵应该有足够的砝码来保持平衡。人在中间,一边是一个人加一个山谷的“谷”,那边是一个人加个山谷的“山”,俗和仙如果能够平衡,你就能做一个平正的人,怎么找到那个平衡点是很重要的,你让人不去追求欲望,那是做不到的,那好,你花一半的时间来追求欲望,一半的力量来使你的心更开阔、更平和。你每天要养成静心的习惯,一天有24小时,你最好有24分钟来静心。就是把你的心安定下来,放松,就好像听到木鱼在敲响,你的心如果放松你就可以听到那更细微的、更敏感的、更动听的声音,就会看见人生的美。
当然,不被欲望所捆绑,就应该有自己心灵的寄托,要花一些时间来充实我们的心灵世界,比如文学。
记者:文学?对于这个时代有着多种价值可供选择的青年来说,文学在他们生活中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林清玄:文学是文化里面最顶端的东西,你要认识一个文化,最好的路口就是观察文学表现,你要了解印度的文化,就去读泰戈尔。在这一个时代,文学应该作为一个文化的坐标,文化最清楚的表现。
我曾说过,第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妆,其实在青年的成长中,文学也是他们最好的化妆。因为如果有内涵,你会觉得什么事情都美,我有两句话“心美一切皆美,情深万象皆深”,你的心灵美丽了,你看到的世间一切都美,如果你的情感深厚,你会觉得世间万物都很深刻,所以,如果要使你的生命、外表、气质变得更好,你的心就要美,你的情就要深,文学正好是容易进入的途径。有时候我们在学校看到一位教授,他可能不是太好看,可是因为有气质,但你可能会被那种书卷味道折服,好了,不必买化妆品了,买几本书来看(笑)。
其实再讲得透一点,价值多元化,文学的形式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颗文学的敏感心来观照生活。像今天的天气要下雨,我曾经有一篇文章《喜雨者最幸福》。为什么?因为不喜欢雨的人他只有一般的人生快乐,喜欢雨,晴天你快乐,雨天你也会快乐,甚至会因为雨水的清洗而成为一个明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