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婶匆匆往家里赶。这几天她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心神不定。

刚才在菜场买着菜，突然右眼眼皮突突地开始跳，心也开始慌。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手里捏着的在检查的一条后腿肉也顾不上了，往案板上一扔，拎着菜蓝子就往家走。卖肉的以为她嫌肉不好，在后面叫：“张婶，哪次肉不是给你留最好的，怎么就走了？”

小区门口遇见好姐妹刘婶，她也来不及说话，风急火燎地往自己家楼洞走。越靠近家，她的心就越慌，眼皮也似乎跳得越厉害。

钥匙插进锁眼，她竟不敢转动了。她的手发抖，另一只手上的菜篮子也拎不动了。她靠在墙上，定了定神，才把门打开。

刺目的阳光从客厅的窗户里射进来，几乎到了门口。屋里整整洁洁，一丝凌乱也没有，刚打扫过的样子。窗台外面的花刚刚浇过了水，隔着老远都能看见那花瓣和叶子湿漉漉娇艳欲滴。张婶呻吟一声，几乎瘫了下去。这感觉太熟悉了。她恨不得此刻自己死掉。

菜篮子早就掉在了地上。她站也站不住了，勉强扶着椅子，桌子，墙，挪到了里屋门口。当她一眼看见床边写字台上端端正正一个白色信封时，她砰通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认识老张是五年前。那时山子十四岁，张婶还是林婶，单了十年。

一个厂里二十几年的好姐妹刘婶非拉着她去见老张。她怎么也推不掉，几乎被刘婶拖到了她家。那么多年来，刘婶没少要给张婶当红娘，但也从来没有那么热忱过，完全不容张婶推托，说是个难得的好人，错过了这个，就错过了一辈子。

老张已经在那等着了。老实的一张脸，老实的一副身材。老实却不蠢笨。看见张婶呵呵一笑。不知怎么的，老张这一笑，她心里什么东西忽地松了下来。坐下来大家稍微聊了聊。这个年纪的人相亲，也就是了解一些具体情况。两人话都不多不少，主要是刘婶在穿针引线。

出了刘婶的门，回到自己家。张婶拿起屋里老林的相片，自言自语：“老林啊，我想现在不管你在哪，都是很好的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打算遂了你的愿。”

几个月后，两人去民政局领了证，拍了照。刘婶张罗着几个好姐妹下厨，在张婶家小小地办了一桌，热热闹闹的。张婶要求还住在自己家里。老张搬了来。

小山当天就叫了老张爸，老张高兴得不得了，笑像盛放的菊花。爷俩像天生该是父子，下棋，打球，看报，听书，连吃的都能吃到一块儿去。

老林的照片一直还在屋里放着，只是从柜子正中移到了边上。张婶观察着老张。老张看见了，却没说什么。

过了一阵子，一天，张婶擦着灰，又拿起老林的照片。老林还和十年前一样年轻。张婶眼圈红了。她仔仔细细把相框上几乎没有的灰又擦了擦，拉开抽屉，要往里放。老林却走过来，轻言细语地说：“别，还搁那儿吧。”

张婶愣了一下，眼圈更红。她转头对老张说：“老林，这样做我对不住你呀。”

“没有的事。老林是好人。我就当他是兄弟，我在替他照顾着你呢。”

张婶憋了十年的泪，这才忽然下来了。

十年来，她还是不能相信老林那样离开了。她还没有断过希望，幻想某天早上一开房门，老林笑呵呵站在门口说，我给你买了豆浆油条。

她扑上去抱住老张：“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你可不能像老林那样。我们什么困难都一起面对，我不怕穷，不怕苦，只要一家人在一起。”

老张拍着她的背，说：“当然，当然。咱们什么也不会发生，一起活到九十岁。”

张婶和老林是一个厂里的同事。那个年代的自由恋爱后，两人结婚了。两人恩爱得让所有人羡慕。结婚三年后，小山出生，一个小家更美满得小城里谁都知道。

可是，好景不长。小山四岁时，老林被诊断患了肾衰竭。小家庭像被天雷炸中，张婶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医生嘴里说出来的话。她瞒着老林，却很快被老林知道了。老林不想治，张婶哭着跪在地上求他治。老林点点头答应了。

几天后，张婶下班回到家，却发现老林将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留下一封信，走了。老林不想拖累张婶和山子，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点零钱自己去外面等死去了。

张婶疯了一样地找。亲朋好友，厂里，居委会，警察都帮着一起找。可是老林铁定了心不让她找到，这么大的中国，哪里找得到？

两年后，如果按照失踪处理，张婶可以再婚。可张婶压根没想法，还等着老林。很多人劝张婶，老林那个病，这会一定已经去极乐世界了，她也趁年轻再找一个，也好照顾小山，老来有个伴。张婶听过都只是呵呵小，说老林病好了一定会回来。

厂里给她分了更好的房子，她也不搬。她怕搬了，老林回来找不着。

五年、十年，直到刘婶拖着她去见了老张。

老张比她大十岁，五十出头，鳏居多年，没有孩子，人好。老张，张婶，小山又是人人羡慕的一家人。老街坊们都终于为张婶嘘了口气。

小山考上了大学，去了北京。老两口一起送山子去大学，这辈子第一次游了北京。长城，故宫，天坛，颐和园，拍了好多的照片，拿回来给街坊们看。张张相片两人都头靠着头，老张胳膊挽着张婶肩膀。其他老夫老妻们啧啧称赞，开玩笑。

孩子大了，又懂事。张婶奔五十，老张快六十，还是大好年华。张婶觉得是老林在保佑她和山子，又给了她完整幸福的家。

只是，她仍时不时会梦见老林离开的那一天，惊醒过来，心如刀绞。

小山大学第二年，平时感冒发烧都没有，还能打个篮球，乒乓球的老张忽然倒下了，白血病。

张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晕倒了。等她醒来，她对老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管发生什么，我们要在一起。答应我，你不学老林。你要是学老林，我就去死。”

老张笑嘻嘻：“跟你说过，我们一起活到90岁。你也不能死，还有小山呢。”

张婶这才放心一点。

跌坐在屋里的张婶哭得都要背过气去了。她爬到桌前，用颤抖的手拿了信封，打开。里面是老张的信。

老张和老林一样，不希望这个治不好又耗钱的病把张婶小山拖垮，一个人走了，去外面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