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碑位前的吴回,两鬓已经结了霜,迟路遥就在这里,她心里清楚,却也只能怔怔得看着,说不出什么话。
她站着,低着头,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情形一样,只是羞赧的少女走过了太长的春秋,梗塞住咽喉的已不是那无所适从的娇羞与慌张,而是这七十七年之后,冰河一梦,生死两茫的愁懑悲怆。
七十七年前的时候,她站在他的面前,两个人都不说话,急坏了一旁牵桥搭线的师长老齐,女儿家的矜持是一回事,可心里一股子的好奇和新鲜,是怎么也按捺不住的。吴回压着头,眼睛却吱溜溜不停转,戎装奕奕,面目和清,形气彬彬,吴回在心里一点点勾勒着这位军人的形象,偶尔抬头微笑示意,目光自然是绝不敢停留太久。
“吴小姐家中,兄妹几人?” 迟路遥总算开口说了一句话
“还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一个在福城,一个随着位私塾先生,上西安去了”吴回边答着,心里边暗自发笑,这样的见面,长辈都是妥当安排好了,家事经历,自然早就沟通得门儿清,这呆子这样的明知故问,真是老实得好笑。两人就这样一搭一语得寒暄着,时间却也飞快得过了。日色微醺的时候,吴回起身告辞了,老齐反应飞快,“这两天暑热太盛,你家师母早说身体不适,我寻思出门给她买些冰糖绿豆回去,不小心忘了,再不去商店该关门了,路遥,你送吴小姐回去,我赶紧上堂口那家杂货铺子瞧瞧去。”迟路遥看了一眼吴回,两人会心一笑,“妥了”,齐老头看在眼里,欣喜着在心里打了个结论。
南方的七月太厉害,这样的盛夏里,傍晚临了,天边的夕阳还渗着红彤彤的光,吴回走在迟路遥斜后方,是静悄悄跟着的,偶尔搭搭话,就等着那三五十步的时候,迟路遥回头确认的目光。吴回就这么踩着迟路遥的影子,一步步默默走着,少女的心思冒出来了,在福城弯曲的石子儿路上,在南方的娇艳的夕阳里,在迟路遥宽阔肩膀的斜后方。
没到两个月的时间,那年十四五岁的她,穿着绣花红缎的鞋子,盖着红盖头,手里牵着红绸的一头,由精壮的媒婆妈妈背着,跟着地上迟路遥纤长的影子,进了迟家的门。
朝朝暮暮得相处后,吴回才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憨厚深沉的男人,怀揣着怎样的抱负与理想,又有着怎样的家国情怀,男儿担当。迟路遥平日对她关怀备至,可时局动荡,他的心思,大多还是系在了前线浴血奋战的同胞战友之上。果然两年过去了,在举家搬迁南城不久之后,他踏上了抗战征途,在滚烫的列车轨道一旁,和着蒸汽嗡嗡的声响,吴回站在站台的边缘痴痴遥望,渐行渐远的铁皮车厢向着北方摇摇晃晃,迟路遥探着半个脑袋挥舞着手臂,“家里你辛苦照顾,我会寄信打电话,打完仗回来,多多陪你。”吴回知道,迟路遥离为国奋战,戎马杀敌的男儿梦更近了,她的梦碎了。
等待的年岁里,她未曾想过,如果他不回来了,回不来了,她作何打算,她也未曾想过,车站一别的再见,是拖着伛偻得身躯,在儿女医护的陪伴下,漂洋过海,在烈士忠祠的烛光里,哽咽潸然。
那一年清晨从集市回家的路上,已经和迟家老母亲相依生活了七年的吴回,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可那不是她等了七年的人,迟路遥的战友站在夕阳下,攥着部队的讣告信,一脸踌躇。吴回喊那战友姓名,两人目光接触的一刻,战友的满目愧疚哀愁就叫吴回的眼泪掉下来了。
“那时候你写信给我,就总叫我为自己重新打算了罢,我听闻你的死讯,心灰意冷,仍是和母亲相伴了好多年,为她养老送终,后来跟了个南城的男人,他对我好啊,我有儿有女了,我现在老了,苦的累的都是过去的了,你不用为我忧虑,你可以安心了,可是,我记挂你啊,七十年了,我记挂你啊”
吴回的手抚着碑位的一笔一划,可这已经不是那双初识时局促不安玩弄茶盏的手了,不是跟在迟路遥身后滋滋欣喜揉蹭着旗袍的手了,不是花轿里惴惴不安狠狠攥着红绸牵布的手了。
吴回的话说完了,眼泪流完了,多少年的企盼了了,可那么多年的等待孤寂,那些切肤入骨的思念,那些七十年伴着生活一点一滴切入骨髓的无奈落寞啊,她揣在心里,她说不出来了,说不出来了。
那是我冬日雪天的温暖,是我寒夜暗道的微光,是我日夜思念的人,是我耿耿于怀的梦啊,我还是很想念你,像虔诚朝圣的僧侣,梵方寂寂,佛途凄凄,而我踽踽独行,不问归期。
南山南,北海北,南山有谷堆
南山喃,北秋悲,北海有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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