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医院走廊里,不时传来小孩子的哭闹声和老人痛苦的呻吟声,墙壁上的白灰在见证了多年生老病死之后逐渐脱落,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让娟子阵阵反胃,她手里攥着刚拿到的化验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双脚,竟这样慢慢地踱步,走出了医院大门。
正值晌午,掀开门帘的那一刻,她抬起头,让阳光直刺进双眼,忍耐了几秒钟,她还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泪如走珠。
这是太阳给予她的“水”,而非因身患绝症流下的“泪”。
医生坐在她面前说了一大堆话,但她只记得那一句“你的寿命,应该不会超过四个月了”,那位医生戴了一副金丝眼镜,嘴角始终向下,厚重的镜片也挡不住他遗憾的表情,虽然,只是稍微的遗憾罢了。
2
娟子坐在回家的班车上,忍不住重新翻开了已经被手汗浸湿,变得皱巴巴的化验单,她率先看到的是紧急联系人那行里的一串电话号码,那是她妈用了十几年的电话,也是记得最熟的号码。
从生物学上来说,妈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娟子年芳25,可真正让她感觉到温暖的,是她生命最初的前16年,那时候爸爸还尚在人世。
她爸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民,可他又和村里其他男人不一样。
村里男人平日里一有时间就聚众打牌,爸爸开始也会收到邻里的邀请,可他每次都沉默着拒绝了,久而久之就没人再喊他去玩了。
他偶尔也会喝酒,比如在娟子生日,或者过年的时候,但他绝不会到外边和狐朋狗友们喝得烂醉如泥。
他也没有什么狐朋狗友,他平时连话都很少。
村里其他媳妇们都觉得这样的娟子爸是个好男人,不出去鬼混,让家人省心。
可娟子妈反而因此数落他:你看看别人!哪一个不在外边找事儿干应酬想着赚钱,倒是你天天在家里就知道干活,这种活一年到头能赚几个子儿?人家找你出去你还不去?有钱赚的时候谁还能想起你来?你倒是吭声啊,我真是对猪弹琴,当初嫁你也不知道图个啥?!
3
娟子曾经听爸爸说过,妈妈最开始就是看中他老实。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里是得意又羞涩的笑,像极了少男初恋时的样子。
“不过我确实是没本事,赚不到大钱,没让你们娘儿俩过上好日子。你妈骂我的话,也在理。哪天她要是改嫁了,我也不拦着,只是可别抢走了我的娟子才好。”
娟子那时还小,听不太懂爸爸的言外之意,只是笑嘻嘻地往他怀里钻,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从小,她就和爸爸更亲近。
后来,大门外开来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妈妈早就换好了过年才穿一次的衣服,拎着小包就上车了。她开车门的那一瞬间,娟子看到了握着方向盘男人的手,指节分明,皮肤细腻。
妈妈坐上了副驾驶,车子开动时,她扭头看了一眼娟子,连车窗都没有摇下来,娟子还没来得及道别,车子就扬尘而去。
娟子并没有伤心几日。
4
因为只要爸爸还在,她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灰姑娘。
那天,她刚过完16岁生日没多久,正在上数学课的她,突然被教语文的班主任叫了出去。“你爸爸干活的时候突然晕倒了,现在被人送到了咱县医院,你快去看看吧。”
娟子冷静地向老师鞠了一躬,说了句谢谢。消失在老师视线的那一刻,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奔跑了起来。
她读的学校,就在县里,距离医院只有3.3公里。
但正是这3.3公里,让她失去了见爸爸最后一面的机会。
她在奔跑的时候想象着电视剧里上演过的悲情桥段,她可能也会哭得声嘶力竭,她也许会拽着医生的衣袖,甚至跪倒在医生脚下,求他救救爸爸。
可当她推开门,她突然觉得害怕,病床上白布下是一个人形的轮廓,她不是没有在丧礼上见过这种颜色和材质的布料,只是此时,她觉得毛骨悚然。
那张白布下,就躺着父亲,这个世界上唯一疼爱她的人。
她的腿软了,她努力让自己靠近床位,试图用颤抖的手去掀开,也许下边躺着的是别人的爸爸呢?
5
掀开一角,她看到了额头上的月牙形疤痕,那是当年他和妈妈吵架时留下的,最后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
来时的路上她脑子里幻想的一切场景都没有出现,没有医生,没有跪下,连哭泣都没有。
娟子蜷缩在床边,双臂环着双腿,哆嗦着,呢喃着。这艳阳高照的夏日里,她却觉得寒气逼人。
她真的成了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中年女人突然出现,这女人试探性地喊了声“娟子”,娟子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外界的一切声音置若罔闻。
直到这女人蹲下身来,时隔十年,娟子第一次看到这张脸,竟然没有立马认出来。
女人欲言又止,还是选择等待娟子先开口,娟子喊出那声“妈”的时候,女人的脸上显过一丝异样。也难怪,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
不过,从那以后,娟子就跟着妈妈过日子了。
6
一晃又十年,娟子看着手里的化验单,不知道该怎么向妈妈开口。
当年那个黑色轿车的主人,就是娟子现在的后爸,她还多了个弟弟。这个本该热闹温馨的四口之家,却没有给予过她一刻的幸福感。
妈妈当年跟着经商的男人来到县城,本以为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却不料刚生下儿子不久,孩子爸的生意一落千丈,原本顶多算是小康的生活,骤然变得紧巴巴起来。
但让一个女人觉得更难熬的,是自己的丈夫不温柔、不体贴。妈妈并没有改掉当年的脾气,她依然会对自己的男人发疯,一开始的倾慕变成了如今没完没了的怨声载道。
刚搬到新家没多久,有天晚上,还没睡着的娟子,听到了二人在房间里的吵闹声。
“老子养你这个闲人就够了,现在你又给我找了个拖油瓶,还想让她上大学没钱!我儿子上学还得用呢!”
“你以为我想管她?她爸刚死,就她一个未成年,一个人咋过?当初跟着你我就落得个抛夫弃子的臭名,你还想让别人说我铁石心肠,连没了爹的闺女都不要?”
“你自己生的娃,这会儿来怪我?”
……
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些话可能尽数被娟子听到。还没从父亲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娟子不得不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7
比起家里,她更喜欢呆在学校,疯狂的看书做题。她这么努力,不是为了能考个好学校,只有这样她才能片刻忘记家里的鸡零狗碎。沉默寡言只知道拼了命读书的她,也成了同学眼里的怪胎。
临近毕业的时候,她主动向妈妈提出了不上大学,她不想让这个亲妈为难,也不想再用那个男人的一分钱,更不想看到弟弟对她投来的鄙夷眼光:赔钱玩意儿。
她依然参加了那年的高考,成绩超出一本线18分,拿到成绩单的那刻,娟子久违地笑了,除了有个爱她的爸爸,这是唯一值得她骄傲的事情。
娟子快走到家的时候,突然鼻腔里又喷薄出红色的液体,这是慢粒白血病的症状之一,她早就习以为常。用随身携带的纸巾清理了一下,她推开门,进了这个不属于她的家。
妈妈正在厨房里做饭,弟弟不在家,透过未完全带上的卧室门,娟子看到叔叔靠在床头,正在看报纸。
厨房里的妈妈看了一眼进门的娟子,随口吼了一声,你咋才回来,赶紧过来帮忙!
剥蒜的娟子,想起医生说得话,她突然笑了。是不是爸爸在天上一个人久了,寂寞了?还是她知道我不开心,于是让我早点去找他?
终于,可以解脱了。
8
第二天一大早,娟子就起床了,她穿得整整齐齐,独自散步到了河边。
这条河横贯县城,这两年修了新桥,和四车道的大马路一样宽,两边还支起了密密麻麻的路灯,晚上挺好看的。
朝霞灼灼,行人三两。
这种独处的时光,多么珍贵。
娟子倚在栏杆上,看着静静流过的河水,渐渐有些晕眩,仿佛自己在跟着桥往水流相反的方向平移呢。
桥上路过的这几个人,都有自己需要忍受的人生,他们低着头快步走着,匆匆赶往目的地,来不及欣赏周边的风景。
娟子目送他们走过大桥,费了很大力气才爬过栏杆,纵身跃了下去。
她不想在病情已经到了急变期的时候,还要在躺在医院陈旧的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看医生护士冰冷的脸色,更不想因此让那个本就压抑沉闷的家再一次因她变得剑拔弩张。
这样的离开方式,是她能想到最干脆、最利落的。
娟子这短暂的一生,除了三张纸,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张是通知她不久于人世的单子,一张是她高考的成绩单,还有一张,是更改了受益人的保单。那是爸爸生前给她买的。
她对母亲没什么太深的感情,但从生物学上来说,她是娟子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