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听见准平死了的时候,我就明白,我也会死。
我无父无母,靠着社会捐助长大,没有亲近的长辈、相好的朋友。
我没有来处,更无归途。
这样的身世,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可怜悲惨,我倒不怎么在意。
什么都没得到过,又何谈失去?
也是这样的身世,最是适合干一些危险工作。
居委会领着他们找上我时,我正穿着睡衣在家吃垃圾食品追剧。
我不常邋遢,偶尔这么一回,就被准平拎着说笑了许久。
我局促地扫了一眼他们的证件,请他们进屋,坐在一堆零食包装袋间。
其中一位年轻男人站起来向我伸出手:“寇小姐,我是准平,幸会。”
准平藏在宽檐帽下无声地抿嘴笑着,一双眼如新月弯弯,倒映着些许微光。
一丝丝风动,一些许心动。
真是幸会。
我与准平领了证。
红底合照里,喜庆映在准平端正的脸上,煞是好看。
拿着结婚证,我疑惑这种东西怎么不造个假。
问起准平,他也只是说服从安排,我一向不探听上头指示,便作罢。
我俩虽是住一个屋,但准平常常是不知去向的。
夜深了轻手轻脚地出门,凌晨时分才会带着一身凉气回到这间房子。
我从来不问,只是扮演好“妻子”这个角色。
但是准平有些不守规矩。
他总是唤我“寇小姐”。
“寇小姐,晚饭吃过了吗?”
“寇小姐,我给你带了橘子,他们说特别甜。”
“寇小姐,我觉得你上回穿的那件绿色衬衫好看。”
“寇小姐,你与我谈谈这本书好不好?”
我是恼他的,因为我不能唤他准先生。
他已经是我先生了。
他偶尔也不会唤我寇小姐,电话那头带着醉意叫我“夫人”,说一些昏头昏脑的胡言乱语。
这时我便配合着他胡诌,骂一些我不熟练的浑话。
事后我总是笑他,只会唤“夫人”的斯文人,装什么混球。
我总觉得和准平在一块儿的时间会持续很久。
但不过一年,准平就告诉我,我俩之间的合作关系得掰了。
我有些许恐慌,这样一个人闯进我这如古井一般毫无波澜的人生,与我生活了一轮春夏秋冬,一瞥春风撩碎一镜湖水,我无论如何都有些怅惘。
我眼含热泪问他:“准先生,你......”你不喜欢我吗?
问出口我就有了答案。
这样的人,不可以有软肋。
奇怪的是,我以为准平会如何如何思想教育我一番,因为他总是有理又有礼。
可这回,准平却看着我的眼睛,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寇宛,不要哭。”
我俩领证一年,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二个月,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
我问他,这样的混账事,会不会被上头批评。
准平跟我坦白,他已经请示过上级了,之前所说的合作关系终止,只是意味着我们中间那层名为任务的隔纱消失了。
就算是明白了关系,准平还有一些习惯改不了。
他还是唤我寇小姐。
我便揶揄他:“这么多姓寇的,你只知寇小姐,会不会爱错人?”
准平帮我细细撕去橘络,腼腆地笑着,一如初见。
他说:“寇小姐或许有很多,但我的夫人只此一位寇小姐。”
我活在这样的梦境里太久,甚至一度忘记他的职业。
当他们全副武装地从我与准平的家里把我护送到安全区里时,我手脚冰凉。看着周围忙忙碌碌的人群,随便揪着一人的衣袖劈头盖脸地问:“我先生在哪?”
那人像是新来的,愣了一会儿才道:“他死了。”
我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一口气无力地沉下四肢百骸。
松开那人衣袖,我觉得,我也该死了。
什么叫做万念俱灰?
我本来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无牵无挂。
曾想着,一个人没有获得就不会有失去。
对于一些疼痛我总是浑不在意。
可是当准平来到我的世界里,我这一潭死水活泛了起来。
他从来不会填补我过去的缺憾,他只会让我未来的日子多彩而鲜活。
我没有很贪心。
别人父母双全、高朋满座、婚姻美满,我只求一个准平,过分吗?
我想与准平看遍山川湖泊,想与准平尝遍美食,想看准平用纤长的手指剥橘皮、撕橘络。
我想与准平相爱。
这些念想在听到那个“死”字时,瞬间衰败破碎。
泪眼婆娑之间,世界影影绰绰,万物模糊。
眼前来人了,我看不清,我也不在意,没心思地被抱了满怀。
我想挣扎,但是钻进鼻尖的是熟悉的香气,我挣扎地更厉害,眼泪鼻涕全抹在那人制服上。
我想看清他。
他抱得太紧了,我挣扎不动,只好放开了嗓子哭嚎:“你放开我!”
“寇小姐,哭小声一点好不好?”
声音透过胸腔共振传进我耳边,我哭得更大声、闹得更厉害:“不好!不好!”双手狠狠地攥紧他的衣服,“他们说我先生死了!”
准平松开一只手,低头为我擦拭眼泪鼻涕,一脸正色地问我:“谁说你先生死了?”
我没心思找那始作俑者,看着他的眉眼泪水愈发汹涌,准平却耐着心扽出衬衫袖子一点点擦着,将袖口浸成了深色。
我瓮声瓮气地反问他:“你没出事,他们怎么把我带到这?”
他悄悄地告诉我,我们这对夫妻是该死了,被一把大火烧死在了那间屋子里。
我哦哦两声听懂了。
回过神来又去掐他,这样的安排一个字都不与我说。
他说这都是上头的指令。
好吧,我从不质疑上头的。
“寇小姐,晚上想吃什么?”
“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