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邊的一朵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a non-typical review on “In Your Eyes”

素未謀面的兩個人，軌跡平行，彼此一無所知，甚至語言不通物種不同，偏偏上帝手一抖，開個玩笑，把兩人的靈魂打了個結。後果就是，與千千萬萬的人中，偏偏對方就是那個見了一面──甚至見面都可以省掉──就無法將就的「the one」。

「命中註定」是「羅曼蒂克」的內核，不過是相信在茫茫人海中有那麼一個人，與你是天作之合，一舉一動、一行一停，不用太多的遷就和改變，都默契無比。空間上的距離可以無限放大，直至量化為∞；但是只要一眼，電光火石之間，心以光速貼近，一根無形的鎖鏈把它們相連，自此之後，即使下一秒世界將灰飛煙滅，宇宙將重回混沌洪荒，都不能阻撓這一秒的相擁。

距離無限，瞬間相愛。大約這就是浪漫。最高境界是柏拉圖式的──肉體不過是精神的容器。

Storyteller們熱愛這一套。比如杜麗娘可以在夢中愛上柳夢梅，還愛得死去活來；比如電影Her，為情所傷的男人和人工智能的「親密關係」；比如瓶中信，女主角讀過男主角的漂流信件后就fall得死心塌地；比如You’ve Got a Mail，見面之前長時間的電郵通訊早就讓兩人彼此傾心，否則也沒有後來的化敵為友盡釋前嫌happily ever after。

比如In Your Eyes。北美洲東西海岸之間的距離，整整兩個時區之間的時差。維繫彼此的不是網絡也不是信件，Rebecca和Dylan以更直接了當的方式神交──我可以通過你的眼睛看到你的生活，通過你的手觸摸世界。更重要的是，可以通過你的耳朵，聽見你的聲音。

「soulmate」和浪漫病

看見這個設定，我的第一感覺是，挺不要臉的啊，創意幼稚到極限，荒謬到幾點還理直氣壯，就像有人剛剛做了一個很荒唐的夢，還不打算藏著掖著，恬不知恥的到處跟人說。彷彿聽得到編劇叫囂「他們就是天生一對命中註定match made in heaven missing puzzle piece for each other怎麼了吧」。

第二感覺是，這特麼不就是風靡歐美fanfiction圈子的「soulmate kink」嗎？soulmate設定當中，每人生下來手腕上都會有另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就是你的靈魂伴侶，是你終其一生要尋找的人。最kinky的地方恰好和In Your Eyes的設定相同，soulmates之間可以分享五感，但是沒有辦法像電影當中那樣溝通就是了。至於後來，洋妞再接再厲，把「soulmate」和「dom/sub」設定給混合了起來什麼的，咳咳，我什麼都不知道。

但是這樣一來，編劇你算不算竊取廣大fangirl的腦力勞動成果？義憤填膺上網一查，哦，原來是Joss Whedon 在1992年寫的本子，作品一覽中塞滿了《神盾局特工》《復仇者聯盟》這類硬派科幻的大導演，原來還有文藝清新的、罹患浪漫病的青春年華啊。

是的，浪漫病，相信那種不切實際荒誕不經的浪漫，相信一個命中註定，哪怕遠隔重洋，哪怕等了好多好多年，遺失了最好的自己，都要在一起，screw the world。

所有storyteller都是造夢的人。年輕的Whedon造的是一個關於純粹愛情的夢，他讓愛情降落在兩個生活地殘破不堪的人的身上。他們很用力地活成了和自己本性完全相反的樣子。

影片的開場，Becca在滑雪，而Dylan在課堂上，他們還是七八歲的孩子。Dylan手上的試卷是A mark，Rebecca抱著滑雪板，她一頭撞在了樹上，結果他在課上疼暈了過去。這是他們的初見，本來沒有必要賦予太多意義。對比之後的他們，未免令人唏噓──童年時，一個是聰明優秀的學生，一個是活潑大膽無憂無慮的女孩。在不可控的生活里，不過十幾年，竟會進化成天差地別的模樣。Dylan成了入室盜竊的罪犯，好不容易得到保釋，卻還尋著法子「再幹一票大的」。Rebecca早早嫁了個成功醫生，做起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少奶奶，成日只是逛街買菜，林黛玉狀地讓自己的丈夫像養小白鼠一樣養著自己，全職工作就是在Philip要出席晚宴的時候，打扮成個美嬌娘，幫丈夫撐門面，像是一項用來炫耀的私有財產，而非獨立的個人。童年時期的他們被歲月蠶食的屍骨都不剩。

我看著自己剛剛寫下的形容，再想想電影中Michael Stahl David和Zoe Kazan的臉，也是服了導演的選角。Dylan是個結結實實的loser；至於Rebecca，光是瞧一瞧她的朋友圈子，就大概明白她的社會定位了，就算活的再滋潤，也免不了被他人指指點點，是靠臉上位的花瓶寄生蟲。可是Dylan有一雙拉渣的鬍子也掩蓋不住的清澈眼睛，Rebecca的氣質好似從咖啡館走出來的文學少女。再加上明顯手持攝影的生活感，和每一個讓人有按暫停鍵截圖做壁紙的遠距離景色，像是Dylan在遼闊裁員上用廢棄巴士改造的小屋和屋前佈置得精緻小巧的盆景花園，以及Rebecca住的大豪宅和她每日走過的人煙稀少的小街，街邊每一個櫥窗都是絕美的藝術品，結尾鋪天蓋地、乾淨得讓我覺得眼睛要瞎掉了的漫天白雪，意境清新文藝到無以復加。假如沒有仔細回想，全劇終時候的感受，和看完一部青春愛情喜劇無異。

──儘管電影和「青春愛情喜劇」這個詞組中的六個字，哪一個都沒沾邊。

他們都老了。不是頭發花白牙齒掉光的那種老，In Your Eyes不是《愛在瘟疫蔓延時》的愛情模式。Dylan熬到了保釋，Rebecca都成了主婦，他們早就不是校園裡的少男少女，假如換做是杜拉斯筆下的世界，經歷換算成皺紋，他們的臉應該會比身邊的人衰老的都要快。

但他們又是那麼孩子氣，這種孩子氣，蒼涼苦痛裹挾之下都沒有被侵蝕，完好如水晶。是什麼將他們的這一部份保護起來的呢？我猜測就是彼此的存在吧，他們保護著對方最純粹的一部份，在真正意識到對方存在的那一刻交還。然後我們看到了最初的Dylan，他拒絕了一份送上門的「撬鎖計劃」，又一次成為了那個當全班同學都以向老師豎中指為榮的時候，依舊認真拿A的男孩；然後我們看到了最初的Rebecca，聽著音樂在客廳裡胡亂起舞，放聲大笑，又一次成為了那個包著一塊滑雪板衝下雪坡，放肆在野外奔跑的姑娘。這樣的他們從未離開，只是陷入了漫長的沉睡，在等待true love喚醒，帶來永恆的救贖。然後義無返顧的奔跑，跑上一節空掉的火車，擁抱對方，擁抱愛情，擁抱最初的自己，擁抱全新的人生。

啊對了，「救贖」什麼的，也一直以來都是浪漫病不可缺少的組成部份呢。

愛上「形而上」的TA

直白的說，愛情是神交和性交的混合。側重前者或者側重後者，都不暨乎為一種偏頗，然而不是錯誤。以後者為重的愛情，情色意味濃重，如Fifty Shades of Grey；以後者為重的，則是浪漫略勝一籌。有優劣之分嗎？也許。（個人覺得，性中哪怕有一點愛，都能叫做愛情的。曾經很認真的和老師說，我覺得喬琪對薇龍有愛。雖然老師淡定地給了我一句「沒有」。）沒有讀過《當我們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麼》，但是我愛死這個標題。它是一個真正的開放性問題，和那種明明有一個預設的答題方向，卻偏偏標榜自己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不一樣。

電影中，直到兩人那次驚天地泣鬼神的隔空打飛機，我還真沒有看「愛情片」的感覺──我覺得我看到的是浪漫。愛情不可以沒有情慾，片子的前半部份真沒看出這點。因此毫不意外有人會覺得後半部份變了味，明確心意之後，他們漸漸從雲端降落到現實。急速降落之後，你會發現每個人都在變醜。Philip變得很醜，為了把自己的老婆兼小白鼠的留住，居然把Rebecca關進了精神病院。Donna變得很醜，說過了誰都不告訴的，八卦就算了，半點證據都沒有的時候居然直接找到Philip告密。還有Dylan為了和Rebecca見面，愣是秀了一段極品飛車，真不是一般的出戲。

就連Rebecca和Dylan都變得不那麼乾淨。Dylan的逼迫，Rebecca的猶疑，導演似乎很清楚這些都會消磨觀眾耐心，讓影片陷入俗套，因此只是蜻蜓點水的帶過，就開始黑化Philip。但這般處理的後果就是愛情的自私性暴露無遺──他們丟下了所有的承諾，包括Dylan的保釋，Rebecca的婚姻，逃上一節空曠的火車，逃向一個估計長時間內都是慘澹的未來。但是那又如何，他們沒辦法離開對方。不只是在講纏綿的情話，是真的沒辦法離開，因為有一部份靈魂，就住在彼此的腦袋裡呢。

畢竟Whedon是個漢子，做不到把前半部夢境一樣的風格一以貫之。這種style，像薄荷水果糖一樣柔和甜美，不經過大腦的浪漫，純粹到讓人掉眼淚。

他們不用看到對方的臉，不用太多的付出，只是聊一聊。像那一句詩：

我是天邊的一朵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小時候滑雪是不是出過意外？」

「是啊，我現在腦袋上還有個疤呢……」

「難怪，那個時候我在上課，簡直痛死了！」

「你上個星期是不是被人打了，就打在脖子上？」

「是啊，被球杆打了。」

「那個時候我在聚會，突然大叫起來真是尷尬死了！」

「我十六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

「怪不得我那整個暑假都難受的不得了。」

就這樣，故事自然而然的講述出來。誠實地說出發生了什麼就好，不需要描繪自己的感受，因為對方在你不知道的時候陪伴著你體驗了一遭。無需解釋，TA都懂。

現實中是不會有這樣的愛情的，太浪漫。懂你的哭，懂你的笑，懂你為什麼討厭這個喜歡哪個，懂某一件小事是怎麼深刻地傷害了你，懂你心上的某道疤痕是怎樣不聽使喚一碰就疼。語言的無力原本是感情上最大的障礙，兩個心靈相通的人才能跨越，不要說分享著一切感受的他們。

雖然他們之間隔著北美洲。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距離，除了整個北美洲。

他們通過意識相愛──在一個懸浮在半空中的世界。需要藉着夢的翅膀，攀援著幻想的藤蔓。這段戀情的開頭是「形而上」的，但並沒有停留於此。

然後他們見面了，中間連一個北美洲都沒有了。 這就夠了。

影片結尾，當Dylan拉住Rebecca的手的時候，我開心得不得了。有人說Happy Ending太俗套。就算這個clinche都甜爛了，我也心甘情願嚥下去──有一個萌得人滿地打滾的開頭，沒道理不給人甜的發膩的結尾。誰管之後怎麼樣，他們可能會變身俠盜夫婦浪跡天涯，可能會隱居加拿大相伴餘生（我知道有人會說他們沒法過日子，不過sorry我才不會去想那種可能性）。但是我不管，對於我來說，他們的一個吻就是最好的交代。

想到最喜歡的fanfiction當中的一個著名的quote：

Do you think it is pssible to fall in love wth the conception of a man?

──Little Numbers

年輕文藝版的Whedon說，yes, but not enough.

於是，Rebecca和Dylan，終於從對方的眼中看見了自己。Literally.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