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第二代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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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油生挥动着双手,做了一个打双枪的动作:“啪啪!山不转水转。我们也算搭上了80年代的末班车啦!”他们喝酒的时候对这笔钱进行了分配。许尧尧说:“我的意见是平分秋色,咱们各两万,你姐两万。”王油生点点头:“我没有意见。你出力最多。矿生虽说没有功劳,但有苦劳嘛!从夏到冬也是忙个不停呀!”这笔钱就这样分配了。王梓英过意不去,对他们两人说:“我和你姐夫只是帮忙而已,这钱太多了。况且我们是工程技术干部,工资和奖金比你们高得多!”最后她执意退回来5000元。许尧尧对王油生说:“思凡从小没有妈,再说你妈也这么大岁数了,干了一辈子的家属工,退休了没有收入,还要照顾你和思凡。这钱你留着,将来还要找老婆也说不定。”王油生见许尧尧语气非常坚定,就收下了这笔钱。过了几天过小年了,赵莉莉做了一桌菜,将许尧尧和王油生两家人请过来吃饭。王油生带着儿子王思凡。王思凡与许尧尧的儿子许克力和张矿生的儿子张春雨是一个班的同学,三人成天形影不离。赵莉莉端起酒杯说:“我家矿生什么都不会干,没想到还分了一笔巨款!我谢谢尧尧和油生!来干杯!”张矿生笑而不语,忙着给大家斟酒。赵莉莉给三个孩子的碗里不停地夹菜。王油生自豪地说:“这次机会确实不错,挣钱不说,还有了一次质的飞跃!通过这次建厂实践,我信心十足,我和尧尧当个工程师没问题,矿生当个技师也是绰绰有余……”贾小惠说:“你们‘三剑客’确实挺能干的,将来总会有出头之日的!”张矿生不以为然:“谢谢诸位抬举我!我不是科班出身,天生就是出力的。我倒觉得尧尧是一个很棒的领导者,即使是当釆油厂的厂长也是绰绰有余!可是至今还是个釆油岗位的大头班长。喝酒!”

      小炼油厂春节过后正式生产,产销两旺。他们成了这里的常客。从矿上下来就骑着摩托车到小炼油厂,换上工服继续干。许尧尧踩着梯子爬到罐上量液面,对厂子的库存数据进行统计。王油生干操作工,对蒸馏装置的操作工艺十分熟悉。张矿生忙着卸车,将槽车里的原油库存在露天的油池里。厂子里有小食堂和宿舍,忙到晚上,刘旺盛在食堂里陪他们三人喝酒。刘旺盛每月都给他们三人发四五百元的报酬。赵莉莉对张矿生说:“我们每月工资和奖金才200多元。刘老板每月给你们哥几个发四五百元的劳务费,这可是双份工资呀!”他们和刘旺盛、刘旺财一起到驾校,每人花2000元报了名,利用闲暇时间去驾校学车,一个月就拿到了驾驶执照。刘旺盛的小炼油厂逐渐兴旺起来,在红金名气很大。“三剑客”视厂为家,忙得不亦乐乎。这种一举两得的好事维持了四五年之后,石油河流域开始治理水资源保护环境专项整治工作,对水质进行监测,责令刘旺盛的企业关闭。刘旺盛找到了市政府,市政府也爱莫能助,石油河流域归水资源管理部门负责,市政府无权过问。

        无奈之下,刘旺盛与“三剑客”大饮了一场酒后,挥泪告别石油河,去疏勒河上游买了上千亩的荒地开垦,种植了大量的啤酒大麦。每到秋收时节,“三剑客”会去刘旺盛的农场小住几天。刘旺盛对他们格外热情,又杀羊又宰鸡,酒喝得酣畅淋漓。突然失去了小厂子,没有了依靠,许尧尧心里觉得空空的,花了1000多元买了架奥林巴斯单反相机,对王油生和张矿生说:“我们三家去旅行吧!”正好孩子们刚放了暑假,三家人就坐着飞机去了三亚。这是他们第一次坐飞机,孩子们兴高采烈的。看完了大海,又看了电影《寡妇村》,径直去了寡妇村的老家惠安。南下北上,登完了三山五岳才回到红金。又过了好多年,当“三剑客”决定买断工龄时,刘旺盛欢迎他们到自己的农场来干一番事业,除过种植外还可以发展农副土特产品加工基地和养殖业。许尧尧说先去外面看看再说。王油生一直重情于石油化工,想去办企业。当买断工龄的政策一出台,王油生立即报名,他对王梓英说:“姐,我离开企业就去办一个小型化工厂,你可要支持我呀!”王梓英说:“油生,我知道你苦,干了20年的修井工。可下海经商办企业不是好干的!再说也得有资金支持呀……”在买断工龄的前夕,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已经急不可耐了,都决定离开企业去单干。许尧尧说:“我们的第一个20年已经过去了,人生拼搏只有最后的一个20年了!再不折腾,我们就老了!”张矿生说:“我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窝在山沟里20年也没有什么出息,干点自己喜欢的事,也算是没白活!”王油生晃着脑袋说:“我是为油而生的,可是现在必须得背叛了。我们算是油田的弃儿!来,喝酒!在背叛之前先来个一醉方休!”

      尽管郝治强在他们买断工龄的前两年就退休了,但最终还是背了个千古骂名。他是高血压患者,退休后为了郝秀云不顾廉耻,长期与她姘居。一天傍晚他喝了小酒之后,心血来潮,来到郝秀云的家里,两个人赤身裸体的在床上云雨。郝治强高度兴奋,造成血压骤升,心脏超负荷运转,引发脑血管破裂,发生出血性中风而猝死。临死前在郝秀云的肚皮上呕吐了一滩秽物,还有一股浓烈的酒味。郝治强死在郝秀云肚皮上的传闻不胫而走,在红金闹得沸沸扬扬的。王油生咬牙切齿地说:“报应啊!这个卖沟子的,他是世界上品行最坏的人!”许尧尧说:“天哪!一个笑面虎!这样的坏人竟然能统治釆油一厂多达十几年?耽误了多少年轻人的前程!”

      王油生买断工龄的事被母亲项桂芳知道了,在屋里追着他骂:“你生是油田的人,死了也是油田的鬼!你爹要是活着看不打断你的腿!兔年下岗要遭饥荒的!”她想起了60年代初,红金的许多职工为了能吃饱肚子都纷纷辞职回家种地了。可是到头来,在红金上班的工人没有一个被饿死的。那些回老家种田的人却饿得半死。“不听老人言 ,吃亏在眼前!”她气呼呼地说。读高一的孙子王思凡看热闹,不停地拍手叫好。奶奶项桂芳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笑,将来你爹败家了,看你还中不!”

      张矿生早已腻味了山里的采油工作,想买断后去开出租车,与赵莉莉商量了几天。赵莉莉通情达理的说:“你开心就好!我守着油田,咱们怎么也会生活下去的……”他想好了,用买断的这笔资金和自己十几年来积攒下来的钱买一辆轿车跑出租,将来儿子上大学的钱就没问题了,况且赵莉莉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张矿生早年丧母,全凭父亲张天寿一手带大。张天寿是石油河下游的赤金人,民国二十七年十五岁时就来到红金油田当学徒,住在石油河畔的崖洞里。先是给地质学家孙建初牵骆驼,以后又在石油河的北滩当炼油工。红金油田解放前夕,他参加了护矿队,为配合解放军进驻红金油矿,与驻矿警察进行斗争。红金油田解放后,他受到军管会的表彰,担任石油化工厂离心去蜡装置的车间主任,1959年被提拔为副厂长。1986年他退休不久,张矿生托人为父亲找了个老伴,算是尽了一点孝心。他知道儿子张矿生买断工龄的事情后,捶胸顿足地对儿媳赵莉莉说:“这世道乱了,我怎么向九泉之下的老伴交待呀!”

      买断工龄的政策一出台,张矿生天天和许尧尧、王油生黏在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向春梅也加入进来,几个人争论着。“买断工龄的事儿真让人窝火!”张矿生对向春梅说,“你干着工会副主席不好吗?为什么也想买断工龄呢?”向春梅说:“干工作没问题,尤其是开展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活动,我都在行。但是我没有文凭,坐机关很尴尬。在机关没本事有文凭是正常的,但有本事没文凭却让人看不起,有点儿当长工的感觉……”

      王油生说:“我知道了,你要开舞蹈培训班吧!”

      向春梅笑了:“有那么点儿意思。几年不练舞,体形都变了。折腾舞蹈是不行了,跳广场舞倒是蛮好的。”

        “哼哼,你的风韵不减当年呀,甚至比过去更加迷人了!”王油生笑起来说。

      向春梅自从与许尧尧中断关系后,他们形同陌路。向春梅那会着实风光了一阵子。1995年她36岁的时候,勘探局文工团宣布正式撤销。她被分配到采油一厂工会担任文体干事,两年后的1997年被提拔为厂工会副主席。她喜欢下基层,经常坐着吉普车到东山或者西山的各个油矿队站了解情况,尤其喜欢徒步登山去二矿的采油队和修井队,找许尧尧、张矿生和王油生拉家常,中午就在作业区职工食堂吃饭,一呆就是一天。如果再纠结当年的往事不能释怀,岂不可笑!两人冰释前嫌。在许尧尧眼里他们不再是初恋情人,但都是上山下乡的插友。自从她来到釆油一厂工会工作后,有时遇到星期天,他们的聚会又多了一个人,显得比以往更热闹了。万蓉则很少与他们聚会,她觉得在一起胡吃海喝摆龙门阵不如在家里好好过日子实在。她丈夫由队长提拔到矿上担任矿长,去年又被任命为副厂长。她十几年前就不干采油工了,在矿机关资料室坐着办公室。她比过去更福态了,一双小手又白又肥。每次王油生在路上遇见她都要揶揄一番:“官太太,你当年幸好没嫁给我,要不然就对不起你的这双肥手啦!”万蓉颤抖着胖乎乎的身体说:“你们这帮灰头土脸的家伙,谁嫁给你们谁倒霉!”王油生耸耸肩膀:“哎,我怎么瞧着你的奶子越来越大了!该不会是让哪位领导摸大的吧?”她并不生气,吃吃地笑着说:“有种你也来摸呀!压不死你才怪呢!”王油生笑哈哈地跑了。

      早晨9点多,许尧尧在长安火车站下了车,背着双肩包漫无目的地走出乱哄哄的火车站广场,步行到一家肉丸糊辣汤店吃了早餐。一碗热乎乎的糊辣汤和一块烧饼,让他浑身发热,觉得很舒心。这里的气温比河西走廊西部要高,他将羽绒服的纽扣解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走到位于市中心的钟楼时,见钟楼东北不远处有座邮政大楼,进去在一楼大厅的小玻璃房里给家里打了长途电话。贾小惠说:“家里都好着呢。就是昨天早上张矿生和王油生给家里打电话,他们都用上手机了。问你怎么失踪了。我说你去外面打工了。哦,你给你也买个手机吧,干什么都方便。”

      中午许尧尧怀着异样的心情,还在长安市区大街上信步漫游的时候,向春梅约了张矿生、王油生和周小静在北坪的生茂餐厅小聚,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他们的羽绒服和大衣。向春梅心神不宁地从大衣里掏出早上才买的手机看了一下说:“怎么也应该在一起吃顿饭再各奔天涯嘛!”

      王油生笑嘻嘻地说:“哈哈,有了手机不知道要给谁拨呀!先把我和矿生的手机号存上!”向春梅把手机递给王油生,“我还不会操作,你帮我存一下!”王油生一边操作着手机,一边摇头晃脑地说:“也不知道尧尧买手机了没有?几天了也不与我们联系!哦,我倒忘了?你们是曾经的初恋情人嘛!他怎么着也得与你联系嘛!”

      周小静用手捂着嘴笑了。向春梅不理会王油生的话,她笑吟吟地说:“许尧尧的心可够大的,去闯荡江湖了,放下元旦和春节都不过了……”周小静细声细气地说:“我师傅压力大,两口子都买断了工龄,憋着一口气呢!”

      向春梅瞟了一眼周小静说:“小静,你们两口子不是也买了吗?”

      周小静眨了下清澈的双眼:“我师傅看样子要大干一场了!他大智若愚,做事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我家的那个成天连觉都睡不醒呢!所有人都着急,可是他倒不急。”听的几个人都笑起来。“小静,你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了。”王油生耸耸肩说,“你怎么不买手机呢?有了它还是方便嘛!”周小静微笑着说:“我和小侯又干不了什么事儿,再说红金就这么大,想要见谁站在北坪的十字路口红绿灯下就能看见,买手机纯粹是摆设而已!”

        王油生笑得咳嗽起来,捂着嘴巴说:“此话精辟也!”

        张矿生眨了眨眼说:“大实话!这东西在我们红金用处不大!”

        向春梅举起酒杯对周小静说:“小静,你不愧是许尧尧的徒弟!来,姐与你干一杯!”

      周小静红着脸说:“春梅姐,我是乱讲话,其实还是舍不得买……”

      他们几个人面对一盘手抓羊肉和几盘下酒菜却没什么胃口,只是频频举杯畅饮。周小静不会喝酒,她说喝酒心跳得厉害。她喝白开水,其他人喝的是油城有名的青稞大曲。向春梅喝酒不含糊,每次喝尽一杯都要检查一下每个人的酒杯:“今天不醉不归!别忘了我们是插友和工友……”她心中充满着无限的感慨,但又不能完全说清楚。也许是为许尧尧的不辞而别,也许是下岗失业的焦虑和压力,让她的话又多了几分忧郁。

      周小静站起来端起茶杯说:“各位师傳,还有春梅姐!我代表我师傅给各位敬一杯!”她喝下了一杯水。向春梅端起酒杯说:“你师傅是大丈夫也!”说着也喝尽了杯中酒。王油生为了缓解一下气氛,笑眯眯地对向春梅说:“我向你讨教一个问题,你若答对了,我喝三杯酒!”向春梅笑着说:“你说吧!”王油生笑着说:“釆油女工在岗位上约工友一起上厕所怎么说?”向春梅答道:“走,方便一下!”王油生将嘴一撇:“这是采油女工的语言风格吗?”他又对周小静说:“小静,你说,我喝酒!”周小静笑出声来:“那我说了!走,尿个尿去!”她一说出口,王油生大笑不止,将三杯酒喝了。张矿生说:“大惊小怪的,真是山里人进城了!”向春梅端起酒杯说:“看起来我还是有差距,自罚一杯!”她说着将杯中酒喝完了。王油生说:“釆油女工大约是女工中最艰苦最浪漫的工种了!我不是作家,否则我要写一部反映釆油女工的长篇小说。男人当釆油工不伦不类,像我们的矿生,一点都不浪漫!”张矿生挠着头发说:“工人就是干活挣钱,哪里有什么浪漫呀!”

      “一个人买断是猴子,两口子都买断是傻子!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呀!工人是最辛苦也是最无私的无产阶级。当企业真有了困难做出最大牺牲的还是工人。问题是中石油真到了连工资都发不了的状况了吗?我看不然。我看领导的‘沙漠王子’还照坐,每天酒宴不断,非茅台酒不喝。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早已形成一种见怪不怪的风气。油田总部和二级单位机构臃肿,干部编制超员,人浮于事,浪费严重!”王油生改变了话题,气氛变得压抑起来。“红金油田的原油产量每年都在大幅下降,去年才完成了几十万吨,在全国各大油田都是垫底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天庭饱满的王油生喝下张矿生的一杯敬酒,又吃了一块冒着热气的羊肉,显然有些兴奋了,用自嘲的口气说道。见大家都不吭声,他用一双狡黠的眼睛轻轻扫了一下每个人,点着一支兰州烟猛抽了一口说:“我睡了一宿才发现,我们让采油厂给涮了!这次买断工龄没有经过职工代表大会讨论通过,仅凭企业领导人的一句话就解除了劳动关系,我们这些傻老帽还高兴得数钞票呢!”

      王油生的一句话马上让满屋子的人变得紧张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直到王油生一连吸掉了两根烟之后,张矿生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来:“职工代表大会和工会都是形同虚设,秃子头上的虱子一一明摆着的嘛!哦,看来我们这次买断工龄还是太草率了!”

      周小静搓着手心说:“我们都是经过公证处公证的呀!两厢情愿的!”

      向春梅似乎倒吸了口冷气,对着周小静微微撇了一下嘴巴,有意哆嗦着身子说:“这套路真的有点儿深!”

        “事已如此,谁也无法改变命运。这种阵痛也许很快就会过去!”王油生喝了口茶水,慢慢地说道。

        “政府把负担甩给了企业,国企又把包袱扔给了职工!”张矿生瞪着眼睛,显然有些激动起来,脸上有了怒气,脖颈上的线条也明显变粗了。

        “其实完全可以不走买断工龄这条路!”向春梅慢吞吞地插了一句话。她虽说已过了40岁,但身材丰腴,脖颈修长,脸色白嫩光泽,完全是原始的㬵蛋白色,再加上得体的服装搭配和迷人的气质,人显得十分优雅。 

        一张娃娃脸的张矿生反唇相饥:“向副主席!你说得太轻松了!”他胖乎乎的圆脸上转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不买能行吗?矿长书记天天开会动员,队长天天找我谈话,说不买断工龄将来下岗也说不定呢!”

      向春梅对着张矿生粲然一笑,端起酒杯说:“为我们的勇敢干一杯!”几个人喝尽了杯中酒,气氛又马上热烈起来。她对王油生瞥了一眼,“你打了十几年的光棍,有合适的找一个过日子,也可以照顾思凡呀!”

        “思凡已经上高一了,他嫌奶奶出手慢,自己也学会下厨做饭了!”王油生笑得很开心,但很快情绪又低落了,“这辈子也只能打光棍了!况且现在又面临二次创业,已经顾不上考虑这些了!孩子上学要钱,赡养老人要钱,吃的喝的都需要钱……”他又端起一杯酒喝了,“哈哈,从前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日子会这么快就结束了!”他的长发有些凌乱,大口吃肉,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周小静鼻子一酸,似乎溢出了泪珠。

      王油生有七八分醉意了,说起话来语无伦次:“我们不至于啃馒头就咸菜吧!”

      张矿生将他搀扶在沙发上坐下,向春梅为他削了一个果梨,让他吃了好醒酒。

      红金的冬天荒芜而漫长。元旦过后是一年最冷的日子。上班的人继续工作,退休的老人们优哉悠哉地过日子,而买断工龄的人却成了油城不三不四的人。一夜之间,街头上随处可见的年轻人和中年人多了起来,在各个角落游荡着。女的窝在家里照顾上学的孩子,而男人却无地自容,呆在家里不行,成天在外面喝酒也不行,想睡懒觉也不自在。张矿生对妻子赵莉莉说:“过了元旦,我就去接车!”赵莉莉说:“我可没逼你,只要你开心就好!我还上着班呢!”

        元旦过后的一个星期天,许尧尧从人才招聘会场出来,心凉了半截。因为要过年了,搞建筑专业的单位正处在淡季,建筑施工单位几乎都没有参加这次招聘会。他听说陕北有许多私人承包的油井在招聘看井场的技术工,工钱给得多。可是他转完了整个人才交流会场,也没有看到这方面的信息。无奈之下,他离开了嘈杂的招聘会,背着双肩包来到城北建材市场。他内心充满了孤寂的感觉,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体会到了男人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莫过于没有工作可以做。他在长安城游荡了七八天,把东西南北的主要街道都逛了一下,只是感觉人多拥挤,没有他驻足的地方。他每天换一家旅馆,还看了几家楼盘和周边的一些建筑工地,连近郊的县城都去了。眼下天气冷,再加上又快过年了,很多建筑工地都停工了,民工们也陆续回家了。城北的建材市场是长安城区最大的建材市场,来这里选购家装建材的人络绎不绝。许多民工都在搬运板材,他们都是短工,每天的工钱60元,每日一结账。他想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地和工作,就在建材市场干搬运工,先将自己安顿下来再说。过去在单位上班每月的工资是1700多,加上奖金有2000多。看来看去觉得还是在企业上班好呀,只要每天把8小时熬过去就万事大吉。在这茫茫人海里要想立住脚好难!

      他正胡思乱想时,见一位穿着军大衣的中年汉子正在一辆电动三轮车旁勾着腰捆绑车上的废品,差不多是满满一车被废弃的包装纸箱。他凑过去说:“师傅,请问一下,这附近有建筑工地吗?”

      中年人停下手中的活儿,站起身来,将嘴上衔着的半支烟猛抽了一口,从嘴巴上取下来,“工地都差不多停了。”他又抽了一口烟,“乡党,你是外地人吧?”

      许尧尧点点头。那人凑过来说:“看样子你像是搞开发的老板?”

      许尧尧难为情地笑了:“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工地的情况,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我在灞河的滩涂上给一家烂尾楼值班呢!过一会儿我卖了废品,你跟我去看一下。那是一个好地方呀!”

        许尧尧觉得自己也没什么事,决定跟着他一起到灞河看看。只听说过灞河,它是长安的母亲河,但还没有看到过它的真面目。他在路口等了十几分钟。那人将废品卖出去后,将车停在路边说:“抽根烟再走!”从身上摸出来一包金丝猴香烟,抽出一支烟递给他。许尧尧摆摆手:”谢谢!我不会抽烟。”

      他左手将烟盒装进大衣口袋里,右手用打火机点燃了那支烟,猛吸一口说:“男人不抽烟省个驴价钱!”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笑了。

      许尧尧打量了一下这位中年人,瘦长脸,中等个儿,人看上去很精神。他拱拱手:“师傅你贵姓呢?”

      “我叫汪山海,商洛黑龙口人。来长安两三年了。先是收废品,去年秋上经朋友介绍给一家烂尾楼看工地。我有时候早上抽空到这里收一车废纸箱卖掉。老板人好,对我也算是照顾了!”他说话的时候将嘴巴上已经吸剩的烟蒂吐在地上,“走吧!”

      许尧尧先将双肩背包搁在车里,接着人坐到了车上。

      “你放心坐吧!我专门给你铺好了纸箱。”汪山海笑嘻嘻地说了声。许尧尧心存感激,这人心地善良,心也细!他开得很慢,对许尧尧说道:“那地方荒了!老板人挺好的,想搞房地产开发,因合作伙伴双方意见不统一,才盖了几幢楼就停下来,没资金支持。老板姓石……”

        三轮车大约跑了二十几分钟,在距离河边不远处的一处闲置工地上停下来。天雾朦朦的,河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这里的气温明显比城里低一些, 许尧尧下意识地扣紧了羽绒服领子上的纽扣。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流横亘在他面前,水流缓慢移动,河道中的泥沙堆积得高低不平,乱糟糟的。河岸上除了三幢多层住宅楼和几堆从河里捞出的沙子外,其它什么都没有。那几幢盖好的楼房都没有喷外墙涂料,与整个滩涂一样都是灰色的。冷清的河岸上一片凄凉,汪山海冻出了鼻涕,他裹紧了那件陈旧的大衣,用手猛擤了一下鼻涕: “这是个好地方!”

        “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就停工了?”许尧尧好奇地问。

        “赔日踏咧!”汪山海猛吸了一口烟,“都是滩涂,石老板征了400亩地,没钱开发了。噢,你想干吗?”

        许尧尧试探着问道,“怎么个干法?”

        汪山海从口袋里掏出一部巴掌大的手机,拨通了电话:“老板,你过来一下,有个人来看地呢!”他将手机装进口袋,然后凑近许尧尧说:“老板马上就来,你和他说。我给你交个底,你最多出900万……”

      这当儿,从不远处开过来一辆红色的面包车,车停在了他们面前。车熄了火,从驾驶室走出来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裤脚上还沾着泥土。汪山海赶紧迎上前去,对胖子说:“老板!你来了……”他又转向许尧尧,“这就是石老板!”

      石老板迎上前来对许尧尧说:“你好!我叫石改民!”两个人握了下手,互通了各自的姓名。他陪着许尧尧在滩涂上看着,并给他做着介绍。

      石改民本是附近的养殖大户,养了几年的淡水鱼,成了千万富翁。见这几年城区开始搞房地产开发,于是和几个朋友合作在灞河下游的滩涂上征了400亩地搞房地产开发。镇上和区政府为了鼓励企业发展,划拨了土地,滩涂每亩地不到一万元。建了三幢多层住宅楼,都是八九十平方米的小户型,建筑面积10000多平方米,不料合伙人之间有了分歧,再加上石改民也失去了信心,就一心想着盘给别人,从秋到冬,已经闲置5个多月了。许尧尧将场地悉数看了一遍,饶有兴致,心想,这虽然距离城区远了一点,但空气很好,尤其是这里的发展前景看好。

        “石老板,这个地方不错!能否让我住下来再观察几天?”许尧尧有些兴奋地对石改民说。石改民开心地笑起来:“先吃饭吧!”他说着将许尧尧请进车里,一脚油门来到几公里以外的斜口镇上。镇上很清静,他们走进一家老马家牛羊肉泡馍馆。饭馆里吃饭的人接踵而来,甚至排着长队。石改民让许尧尧坐在餐桌前喝茶,他走到门口打电话:“孙镇长咥泡馍来!”他去隔壁商店拎了两瓶西凤酒放在饭桌上,又让店主在吧台的凉菜盆里拼了几个拼盘。五香花生米和腐竹拼一盘,莲花白和莲藕片拼一盘,西兰花和菜花拼一盘,牛蹄筋和酱牛肉拼一盘。拼盘刚上桌,斜口镇的副镇长孙庆峰笑盈盈地来到了餐厅。石改民向孙庆峰做着介绍,孙庆峰与许尧尧握手。石改民举杯说:“今天幸会中石油的朋友,孙镇长又来坐陪,本人感激不尽,我先干为敬!”他边说边喝尽了杯中酒。孙庆峰端起酒杯,对旁边的许尧尧说:“老哥,我们干杯!”许尧尧一饮而尽,只感觉这酒醇厚饱满,还有一股浓浓的苹果香味。他咂咂嘴说:“不愧是四大名酒!”孙庆峰说:“许多人都喝太白酒,不敢喝这长脖子西凤,55度,太爆了。”

      说笑间,店主端上来三个大白瓷碗,将碗放在桌上,每个碗里放着两块白皮饼。石改民将碗分别放在许尧尧和孙庆峰面前,最后在自家面前也放了碗。他端起酒杯说:“来,咱们一起走一个!”许尧尧干完杯中酒,用筷子夹了一块牛蹄筋,感觉很筋道,入味,只是略咸了一点。石改民从碗里取出一个饼掰成两半,再分成四快,就这样一直重复着,慢慢地给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粒。孙庆峰也开始掰馍。许尧尧也拿起一块饼掰起来,才掰了一会儿,感觉越掰越多,越掰手指头感觉越疼了。石改民又举起酒杯说:“酒过三巡,咱们先把第三杯酒喝了!”石改民喝尽了杯中酒,又嚼了几粒花生米,然后又给每人斟满了酒。他端起酒杯对许尧尧说:“我敬你一杯!”许尧尧喝了敬酒,又夹了菜吃起来。孙庆峰端起酒杯对许尧尧说:“小弟给你敬一杯!”许尧尧喝了。孙庆峰笑着说:“欢迎到我们辖区投资!镇上大力支持,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就直说!”许尧尧迟疑了一下说:“我是买断的企业职工,也没什么经验,以后多向你们学习!”

      接下来许尧尧给他们两人各敬了一杯酒。几个人的话渐惭投机起来,边说边掰着手中的馍。许尧尧不得要领,将馍块掰得很大。石改民和孙庆峰除了掰还要撕、掐,最终形成一碗黄豆大小的碎粒。最让许尧尧纳闷的是,石改民将碗端起来抖了几下,将粉末状的残渣用手轻轻取出来。石改民对着一头雾水的许尧尧说:“掰馍要碎,但要取掉碎屑,这样煮出来的泡馍汤不糊,才入味,吃起来香!”许尧尧不好意思,又将自己碗里的馍拿出来往碎里掰。酒已经喝到了六七成,石改民喊了声:“女子!”一位年轻女孩马上过来:“都有什么讲究呢?”石改民说:“口汤。”孙庆峰说:“干巴儿。”许尧尧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说。石改民笑着说:“你喜欢汤多还是汤少一点儿?”许尧尧犹豫了一下:“汤多一点的!”石改民对店主说:“汤宽。”他们又喝了几杯,将两瓶酒喝尽了。这当儿,他们的泡馍也陆续端上来了。同时还端上来三份伴碟:一小碟辣椒酱,一小碟糖蒜和一小碟香菜。许尧尧是头一回吃牛肉泡馍,碗中有几块牛肉片,还有黄花菜、黑木耳和粉丝等。只见石改民和孙庆峰将一碟香菜都倒进碗里,然后又用筷子夹少许辣椒酱放入碗内,慢慢用筷子轻轻搅拌碗边上的辣椒酱吃起来,而且还时不时地从碟里取出糖蒜就着泡馍吃。许尧尧吃了几口感觉料重味醇,肉烂汤浓,香气诱人,浑身发热。他想,到底是千年帝都,不管身份高低贵贱,只要想吃,谁都能吃得起,就连这不起眼的糖蒜就着泡馍吃也清脆爽口,个头不大但味道足,和泡馍相得益彰。一碟香菜看似简单却作用大,信手往碗里放几撮,提味儿又解腻。

      孙庆峰下午有事情,先走了。许尧尧对石改民说:“石老板,我下午打的去钟楼邮局,买个手机,以后方便联系。晚上我赶回来,在灞河边睡一宿……”石改民说:“我陪你一起去吧!”许尧尧说:“你喝酒了,不能开车!你回屋睡觉!”许尧尧在镇上等了半天来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不打表,要价60块。车开了一会,许尧尧犯迷糊,很快睡着了。过了大约四五十分钟,司机在钟楼附近叫醒他:“老板到咧!你睡灵醒了吗?”许尧尧不好意思地说:“一觉醒来就到目的地了!”付过钱后,背着自己的双肩背包走进钟楼邮局大楼内。二楼是专门卖手机的,他挑选了一款诺基亚手机,简单大方,售价1000元。他又选了一张神州行充值卡,卡上有密码和手机号码。他付款后将手机开通。这是他第一次使用手机,先给贾小惠打了电话,接下来给向春梅、周小静、王油生和张矿生等通了电话,并互相保存了各自的手机号。

      穿过了行人密集的路段,来到小吃街,他买了两斤坊上酱牛肉和一包粉蒸肉等,让店主将牛肉切成片包好。又去超市买了几瓶西凤酒和几只酒杯,还有筷子和碗,这才打的来到灞河滩上。老远就看见石改民和汪山海蹲在河滩上晒太阳呢。石改民向他招手,汪山海赶紧接过许尧尧手中的塑料袋,一起来到一栋单元楼里。石改民打开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面是毛墙毛地,客厅摆着一张桌子和几个圆凳,一间卧室里面支着床,上面摆放着枕头和两床军用被子,地上还摆放着一个电热器。汪山海笑着说:“这都是石老板今天给你新买的。”许尧尧将双肩背包放在桌上,然后拱拱手:“谢谢石老板,来,我们喝酒!”汪山海刚要出门,被许尧尧拦着,“咱们一块儿喝几杯!”说着摊开酱牛肉、粉蒸肉和炒花生米,打开酒瓶,将几个酒杯洗干净,斟满酒,三个人喝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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