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下午,那对双胞胎就泡在河里,露出两颗被晒得反光的脑袋。水稻一个星期前就已经收割完毕,大片烤裂的田地里只剩下光秃秃的禾梗。双胞胎的视线刚好和低矮的禾梗平行,鼓着腮帮子一动不动,任凭一股又一股混着几声狗吠的热风扑腾而来。
阿文用眼角瞄了瞄,看到弟弟阿武依然一脸志在必得的神气,就觉得不妙,使劲用脚蹬了蹬河底,河面顷刻翻滚起黑泥,浑浊中夹着一阵恶臭。 阿文阿武这对双胞胎,打一出生就被对方视为各种竞争的唯一对手,这种竞争意识实则是源于大人们无聊的鼓动,村里头每一个大人总是找乐子般的问两兄弟哪个厉害一点,哪个聪明一点啊,在哄堂大笑后全然不顾孩子们到底怎么想。
倒是他们的父母从来不拿两兄弟作比较,因为他们早晚都忙个不停,对他们根本是放羊式管养。老太婆实在看得心疼就唤两个小孙子到家里,但一到了牌桌缺人时就把这两只小羔羊抛之脑后,任凭他们在村子里荡来荡去了。
兄弟俩倒不傻,在争来争去后发现最后还是只有兄弟陪在身边,便开始明白那都是大人们傻透了的戏弄。
“以后都不理他们了,当我们傻子啊。”阿文骂完后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那时候水稻还黄灿灿一片,田里不时跳出几只青蛙。
弟弟看见青蛙,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马上用小手扑住了准备起跳的它。
“你捉它干什么?”
“哥,婆婆说过,那个青蛙,额,含在口中。”
阿文一下子坐直了小身板,望着那只在半空扑腾四肢的青蛙。
有天老太婆刚好煮了些青蛙,两兄弟看着被剥了皮的青蛙依然活蹦乱跳时的表情恰好被老太婆看到。
“你们知道青蛙可以强身健体吗?”老太婆在吃饭时从不带上假牙,说话就像两兄弟肚子饿时发出的咕咕声。
“知道,所以我们要多吃。”
眼看佳肴就要见底,老太婆连连说,“不是,不是,不是吃进肚子里,而是含在口中,活的青蛙,乱蹦乱跳的青蛙,一放口里,嘴巴闭上,那个小可怜就会一动不动地乖乖呆在里面,”边说还边张嘴闭嘴的做示范,“因为在漆黑中,青蛙是不敢动的。”
“然后它就会散发能量,能量,”老太婆特意强调了能量这个不知从哪里听回来的词,“你们小孩子吸收了呢就会快高长大,跑得快,跳得高,就像电视剧那些大侠那样厉害!”说完还一副信不信由你的表情。两兄弟那时只顾着吃,根本就没把老太婆当回事,现在看着这只青蛙倒是想了起来。
“那么,你真是想学婆婆说的那样做咯?”
“正是!”每次听到弟弟说“正是”——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回来的——阿文就知道这又是场无可避免的较量。
“想怎么比?”阿文问。
“把它含在口中,最先吐出来的那个算输,”阿武一脸认真,“我试试看。”
说完就把那早已垂头丧气的青蛙塞进口里,接着立刻紧闭上嘴。
阿文带着些许不安看着弟弟鼓着的脸越来越红,突然像吐出一口陈年老痰那样,把青蛙吐出了几米远。
“你干嘛啦?”
“啊啊,婆婆骗人,这青蛙在我口中还是跳来跳去,差点钻进我喉咙啦。
阿文按捺住幸灾乐祸的笑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到你了,哥。”在狂吐完一顿口水后,阿武并没有忘记这是一场比试。
不妙,阿文心想。
“等下一次吧。”随后安慰一旁的弟弟,并逃脱了这一次恶心的挑战。阿武在坚持不懈中把阿文说的“下一次”在当日黄昏就带来了。他把一只足足有手掌那么大的青蛙在哥哥面前晃来晃去。
“好啦,我做就是。”光滑的大肚子,疙疙瘩瘩的绿皮肤,抓个不停的爪子,阿文打算做做样子一把那活物放进嘴里后马上吐出来,好让弟弟死心。不过单是那一瞬的亲密接触,就够自己呕清肠子了。
阿武在把青蛙放进哥哥嘴里前,说出他研究了一下午自认为足以惊天动地,却令阿文惊心动魄的办法,“把嘴张开后,先向上翘起舌头,把青蛙放在舌头底下后马上用舌头压住它,我们就用舌头来跟它比力气,同样,谁先撑不住就算谁输。”这个好办法使得阿文那着妙棋刹那落空。
接下来阿文采取投降姿态,尽量放松意识,基本上弟弟说什么他就怎么做,直到青蛙完全进入口中,全身的鸡皮疙瘩才令他醒了过来。
“快,用舌头压住它。”阿文强忍住呕吐,照做了。
不知从哪里阿武又拿出了一只青蛙,二话不说就放进了嘴里,就像放进一块冰糖那样平常。
火红红的落日见证了这对双胞胎那一系列怪奇消遣的开端。
经过最初的排斥期后,阿文逐渐喜欢上了这种游戏,青蛙在口中也毫不抗拒,甚至每次吐出青蛙后都会咽下满口带有淡淡腥味的唾液。阿武更是对它们爱不释口,除了吃饭睡觉,整天嘴里都含着青蛙,有时还不止一只。久而久之,兄弟俩的这种比赛慢慢成了一种消磨枯燥夏日时光的消遣,浸泡在河水中,含着凉飕飕的青蛙。
当兄弟中某一个靠着泥埂睡了过去,青蛙便趁机在那露出缝隙的口中挣脱出来,这时候,另一个人就负责帮兄弟暂时保管这刚刚逃出生天的小机灵,把它也一并含进嘴里。如果两兄弟都睡了过去,两只青蛙必然会在匆匆逃离前互诉衷肠后抱头痛哭吧。
正当阿武见到哥哥将水搅浊时——那是哥哥快撑不住的信号,毕竟他们已经泡在这里有五,六个小时,口中还含着奄奄一息的青蛙——便得意地拍拍他的肩膀,随后阿文将青蛙吐出。青蛙肚子朝上浮在水面,过了好一会,仿佛突然从噩梦中醒过来,蹬了蹬腿,翻了个身,优雅的游走了。
“真是命硬。你还不吐吗?”
阿武摇摇头,把身子往下移了移,把嘴巴也浸进水中。
远处又传来了狗吠声,这次可是清清楚楚的,并没有与风声混在一起,而且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阿文扭头往岸上伸了伸,看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往这边跑来,两条狗在其身后死死追着,最后面跑着几个村里的大人,边跑边喊“捉贼啊”。
“捉贼啊,”阿文摇了摇弟弟,“他往我们这边跑来。”
阿武警觉地站起了身,给了哥哥一个眼神。随后两个孩子伏在河面,伺机而动。
待那个男人经过时,两个小炮弹便从水里直接射到距离河面两米高的水泥路基上,还没站稳双腿就已经向前迈去,跑得比小时候爸爸带去兜风的那辆小摩托还快,兄弟俩同时这么认为。他们已经跑过了村里的大人,跑过了两条狗,甚至要跑过那贼时才知道刹下脚步。
两个小小的身躯在大人们赶来前死死扑倒在那个贼身上,又咬又扯。贼的力气很大,一下子把他们甩在地上,但他始终无法同时甩开这两头小野兽,阿文阿武像双打比赛里的交接一样向贼人发起一波又一波的进攻。最后,三个人都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只有嘴还在一张一合。
在大人们团团围住他之前,那贼已是满身血迹,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那两个孩子的。看见他那副模样,被偷东西的大人也就狠狠地往他肚子踹了几脚,连砖头也没让他吃就叫派出所把他带走了。其他大人纷纷觉得好戏已收场,便又打起那两兄弟的主意,找找乐子了。
“阿文阿武,你们谁先捉住那个衰贼啊?你们谁跑得快一点啊?”
兄弟俩没作理会,绕着那些围了一圈的大人,找到那只在打斗中挣脱出来的青蛙——被踩得破破烂烂,一肚子的哀怨已然消散,只剩下那张开裂的大嘴在诉说着阴间的话。
双胞胎一直盯着那只死去的青蛙,直到人群散去,黄昏降临。
(完)
作者:肖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