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黄州三年,从最初的疲惫幽闭到后来的自我修复,搬到临皋亭后与东坡为伴,初生的麦苗给了苏轼一丝希望,然而接下来,便是更大的失望。
《寒食雨二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这是自读苏轼诗词文以来,感受到他最悲哀无力的两首。
以前不觉得,如今细细读下来,才发现苏轼是一个很注重仪式感的人,譬如寒食、清明、中秋、冬至等,一切与家人团聚与祭祀祖先的节日,他的情绪都会“失常”,减了几分豁达,增了许多惆怅。这就是一个凡尘之人,有着世俗的牵绊与温暖。
又是一年寒食节,再过几日便是清明节了。时光飞逝,来黄州已经三年了,留下了什么呢?从定惠院到临皋亭,环境上不再幽闭,也试着临江远眺,尽赏“晚景落琼杯”的开阔,心情一时畅达;也曾耕种田野,感受“覆块青青麦未苏”带来的希望,心态缓缓复苏;也曾梦中恍惚,疑惑“推枕惘然不见”的真假,彩色黑白强烈冲击……轻声问自己,这三年,留下了什么?
命不由人,但恐欢意年年谢。当初定惠院旁的那株海棠,也在时光的无情中,告别了昔日的姿容姣好。花落后,静静躺在雪野之中。她曾经绽放,绝唱着属于她的希望;她最终掉落,抵不过这风雨的狂暴。
那些曾经以为会相伴一生不会抛弃我远去的人,那些曾经执念需要毕生坚守的事,都在年华中与我挥手作别。回首望去,她们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印迹,然而如今恍若大梦一场,真的出现过吗?是的,出现过,否则我不会为此伤痕累累满身疲惫;但是她们哪里去了呢?我似乎又找不到踪影。
一生追寻,执着留下了什么?两鬓斑白,身陷孤寂,就连基本的温饱也成了问题。原本耕种时想给自己一份希望,然而天灾依旧不放过我。屋外大雨,屋里小雨,我连寒食节这个重要的节日都忘了,还要我怎么样!
我做错了什么?上天!我做错了什么?皇上!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父亲、母亲、亡妻,我想去你们的坟前,倾诉一下,看看你们啊,可是路远迢迢回不去,我现在的样子,实在是狼狈至极。你们眼中心中的我,那个意气风发的苏轼,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欲哭无泪,大悲无声。当一个人心痛心寒到极点的时候,心中的泪砸了千万次,眼中的泪落不下一滴。哭不出来,是一种极致的悲哀。是的,苏轼的神经,在此刻崩溃了。一次次自降期待,然而这世间连最后的底线都没留给他。曾经的高度彻底坍塌时,他心如死灰。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居庙堂之高,他退了;处江湖之远,他退了。如今,退无可退,一个能说出“腹有诗书气自华”,自视甚高的人,做好了躬耕于东坡的准备,却不知道,日常劳作不是书生意气,天灾更甚人祸。风花雪月指点江山,抵不过一日三餐柴米油盐。
当心理的防线彻底崩塌,一身两生,从苏轼到东坡,从《定风波》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