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阴郁的英国,连写作都要停滞了,因为担忧自己的笔下没有生活感,曼彻斯特也的确是个不能激发任何情感的地方。人群,人群,人群。我在Oxford Road来回走过很过次,没有什么事物可以让我走慢一点。我好像还是待在北京,每天唯一的愿望便是回到房间里吧,离开人群吧。我这样躲避人群,我发誓,并非将自己束之高阁,也不是大隐于市,而是需要呼吸。我一旦说了很多话,见了很多人,就因为被掏空而自我厌弃,一旦自我厌弃我又要借助言语去融入滚烫的人群,从而变得更加自我厌弃。然而,躺在异国的屋子里,没有繁重的学业,没有随时可以飙英文的国际朋友,甚至窗台上连朵鲜花也没有,总觉得自己离积极向上的生活更加遥远,从而开始了更加深重的自我厌弃。
上次这样感觉还是三年前刚去到美国的时候,打开百叶窗看到外面草坪的三三两两欧洲人,不禁失落,为什么他们身边有人可以聊天。还好那个时候觉得所有的问题只要是靠聊天和社交便可以解决的,还好那个时候有无数困难等着一个20岁漂泊在异国他乡的姑娘去解决,还好那时候有教写小说,样子好看的男教授,还好那时候有热恋中不知疲倦的男友,所以一切无助感不过是风月,不过是一个女人日后的谈资,就如同,告诉旁人,我20岁的时候在美国亚利桑那的小镇上度过了难捱的日子,然后抚摸一下自己充满风情的大耳环,于是旁人开始相信,这个女人如此有味道都是因为她曾经的经历。20岁的忧愁可以轻易地被偷换成诗歌和隐喻。这个带着大耳环的女人于是从美国亚利桑那的小镇一路杀到英国的曼彻斯特。因为她觉得,20多岁的忧愁反正都是诗歌,她也不过还有一个月才满23岁而已。忧愁终会停止,诗歌永存。而这是真的吗?
刚刚在满屋子找一只欧莱雅的眉笔,于是顺手把废纸篓的垃圾全部装进垃圾袋打结系好,把化妆品一一装进化妆包,烧了热水还放了蜂蜜。没错,我在营造一种秩序感。男友说——我已经不想再称呼他为哦霸,哦霸带有某种胡闹的亲密意味,而我们目前恋爱的形式远远超出了感情本身,也就是说,我们在维持一种关系,而亲密感正在丧失。这可怕的人心。男友说,在与他结婚之前,我们必须把很多问题一一解决干净,而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我不收拾屋子。不收拾屋子只是表象,这种表象背后是我不懂秩序感,不懂自我约束,他无法想象他日后娶一个毫无秩序感的女人,他要过的是生活。
我于是在英国寒冷的夜里深深吸了口气,就在两年前啊,我在美国的时候无论怎样无助还坚定不移地认定这个人除了我爱他,不会作任何要求,而两年后,他隔着屏幕,言辞冷峻地告知我要改变,改变成一个有利于婚姻的女人。我不得不承认,这种要求彻彻底底击垮了我,这让我不禁意识到爱情本身的虚伪性,你瞧,热恋的时候我们没有任何问题,你拿着Google地图熟知我在大洋之外的每个街道,我们时常争吵,我们有诸多差异,却从来不认为这样的差异会对我们日后有任何威胁性;而几年后,你又一次隔着屏幕,隔着海洋,对我说,你要改变成一个有条理的女人,除了要我改变,你再拿不出任何耐心去看我在曼彻斯特居住街道的地图,再拿不出任何好奇心获知我每天所发生的事情。而你的解释是,我们的关系要发生变化,我们要马上走进婚姻里,这些问题是不得不去面对的阻碍。
哦,亲爱的,这究竟是婚姻,还是爱情的终结啊,还是你疲倦的借口,你因为厌弃了这个人,故而这个人的一切都在你眼里发生了改变,她在你眼里变得异常该死,甚至她咀嚼饭菜的声音你都会联想到不愉快的记忆,她所做的一切努力你都麻木,而唯独她的缺点像你眼前的污垢,散发着异常该死的气息,该死该死该死,她简直烦透了,她做出什么改变其实都不重要,你只是烦,不由得地烦。如果爱情走到婚姻面前,并不是真的婚姻面前,而是走到某种疲倦的程度,变得这样不仅推敲,那爱情果真是肥皂剧般的文化产物,而真正的爱情都发生在瞄准猎物这短短的几秒钟。
“你要改变,你要学会收拾屋子,这是一个为婚姻做好准备的正常女人。” 这句话真是很有道理。哪个结婚的女人不该是学会料理家事,把家中的一切布置的有条不紊,这样丈夫即使垂涎外面的黑丝袜,也因为被妻子无形中制造的规则所震慑而老老实实。这才是妻子应该有的样子。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成为聪明妻子的样子。她们把丈夫的银行卡攥在手中,每个月制定花销开支,在丈夫的手机装置追踪器,丈夫是她们需要管理的儿子,她们在娘家人和婆家人中间游刃有余,丈夫面对她们的抱怨只得倾听,因为妻子们真的很辛苦。而我…过分的不接地气。
我想象中的最美场景永远都是一个姑娘背着宽大的包,包里有书,手中有咖啡,她神色慌张地过马路,打开手机看到男友讯息的一瞬间突然露出雀跃的笑容。她的卧室里永远乱糟糟,放着早晨没来及盖上盖子的口红,衣服堆在一起,杯子里还有昨晚剩咖啡的痕迹,即便这样乱七八糟,她还要买个香薰放在床头。当我从想象中的女人里觉醒过来的时候,我充分理解了男友的担心,他和他的家庭想要的妻子,和我心中的女孩相差太多。我心中的女孩只适合谈恋爱,她不具备任何智慧去处理疲倦了的爱情,她还没有处理好她自己。她待在曼彻斯特下雨的夜晚里,百思不得其解,是她自己错了,还是除她之外的什么东西错了。她应该在漂泊几年,走到27岁,28岁,甚至年龄更大一些,她也能够突然心甘情愿地起身,把没盖子的口红收拾好,把有污垢的咖啡杯子洗干净,把每件衣服拿衣架挂好,然后耸耸肩,骂一声,嫁了吧,妥协吧!可是,当她还有一个月不满23岁的时候,这样沉重的东西真是让她难为极了。
沉重的当然不是爱情,而是爱情这个表象下所进行的屠杀。你说你爱我,你却要我改变,但爱不是要爱多维度的我?你说你爱我,你却不为我改变,但爱不是意味着牺牲?你说你爱我,所以我们半路不可以放弃,一切只是暂时。你说你爱我,你却让我看不到丝毫希望,一切只是徒然。你说你爱我,而我在改变,你依旧看不到我的改变却忘不了旧时不快。你说你爱我,我希望看到你的改变,可我的直觉已经因为一次次的争吵而麻木,其实我已经不在乎你是否改变。你说你爱我…你说你爱我…哦,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