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天气很冷。北风裹挟着冷雨,机关枪似的横扫着校园里的一切,教室的窗户被吹得噼噼啪啪响,教学楼边上的那一排杜鹃早已齐刷刷地跪下了,在风雨中哀嚎着。
因为这场雨,很多老师都推迟下班。我正准备要走的时候,“叮叮”一声,工作群发布了一份今年参评高级职称通过的名单。可我点开一看,竟然没有老李,我心里咯噔一下。
老李何人?老李是我来这所学校时迎接我的第一人。在那个赤日炎炎的夏日,我来老李的学校面试,也是现在我所在的学校。战战兢兢。我跨进大门,正看着指示牌寻找学校办公室在何处时,老李却迎了过来。虽然我一再告诉他能找到校办,但是这位来自贵州大山深处的汉子,然然坚持要送我去办公室,并且告诉校办的人,说我是他的老乡。弄得后来校办的人专门求证我是是不是他的老乡我只好如实回答,我是湖南的,和贵州一路之隔。或许都是外地人,来到这个城市里,都叫老乡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后来,我一直敬重老李。他乐意接受我这个小弟,有点什么事都喜欢跟我唠几句。
老李已经五十四了,用不了几年就要退了。用他的话说,他一辈子最高奋斗目标就是在退休前评上高级职称。为此,他前后参评了十几次均没有通过。论资历,论业绩,早应该轮到老李了。可不知为何,最有希望评上的他却最没希望。去年,我一直怂恿老李去局里走动走动,因为他有个学生在局里当差,可他就是不去说。老李人直,做事不圆滑,得罪不少领导。大家都说,老李说话不分轻重,不知道上下打点,更有人说老李教书这么多年,教傻了,情商低得跟个初中生似的。于是几个好心人劝老李到领导面前认个错,求个情。可老李就是不说,仍然我行我素。老李的职称评定就这么拖着,他的很多学生不仅评上了高级还成了领导。
直觉告诉我,此刻最重要的事是找到老李而不是回家。于是我开始四处 寻找老李,图书馆没有,体育馆没有,食堂也没有。正当我急得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时,迎面而来的王老师告诉我,刚才好像见到老李在教室。几乎是话音刚落,我便已冲到教室。果然老李正在给几个学生补差,老李是教数学的,数学是拦路虎,他便经常给一些差生补课讲题。我没有迟疑,就把他拽出教室,要不然他还在讲课。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讲课,该讲的不讲,不该讲的却讲个不停。”说完我把刚才看到的消息给他,“你的职称评定没过,现在是公示期,你到领导那说说也许还有转机。”
“名额少,不想说!”他的镇定太出乎我的意料。我原先设定:老李知道自己没评上高级,然后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我以救世主的身份安慰老李。可这狗血剧情并没有发生。
如果把不说看成一种软弱的话,那么老李的那次不笑的事件,却让我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
那是一次学校公开课上,一位刚从学校毕业的新教师上课。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他生性腼腆最怕虎。在上台介绍自己时,说话直哆嗦,一激动,竟把“河南”说成了“荷兰”,下面学生开始有些躁动,以为是海归派人士,随即这位新教师说出古都殷墟时,大家才明白他是来自河南。当他把“数学”说出“休学”时,台下的学生哈哈大笑,乱成一锅粥了。在后面听课的几位女老师也忍不住抿嘴一笑,可老李却淡定自如,只是抬起头注视着这位新老师,如慈祥的老父亲看着自己未成年的儿子一样。
我没有经历那次公开课,只是后来老李告诉我,那次公开课“笑点”很多,老李说他笑不出来,他说他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三十年前他刚上讲台时,笑点更多,每次忆起那些笑点心里就莫名的疼,仿佛笑的不是新教师而是他自己。我知道,老李来自于贵州一个偏僻的农村。用他的话说,都初三毕业了,他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念不准,幸好那时,英语不考听力,老李才躲过一劫。
那次不笑事件让我对老李有种莫名的崇拜。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很想知道老李这次的“恨”到底在哪里。于是我又回到办公室一直等着老李,天快黑了,其他老师都走光了,老李才慢慢地走回办公室。这时,雨已小了很多。我怕他伤心,所以不敢再提评职称的事。只是旁敲侧击说很久没有小聚了,叫他陪我喝两盅。老李开始不愿意,说天色已晚,以后有的是机会。但见我这么执着,最后也就答应了。于是我们踏着雨后的暮色。来到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小餐馆还是我熟悉的样子,那老板还是一如既往的堆着笑。
去年的现在,老李得知自己职称评定失败后,拉着我到单位附近的小餐馆借酒消愁。一个大男人,竟当着我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想到去年老李在小餐馆惊天地泣鬼神的情形,我就不敢再提去年的伤心事,以免触景生情。可令我意外的是,几杯酒下肚后,老李却哪壶不开提哪壶,那话像泄了闸一样哗哗地倒了出来:“去年我本以为稳操胜券,三个人竞争两个名额,另外两个都没有我资历老,谁想到,有人打了招呼,几个领导最后投票时,硬是把我给刷下来了。事后,领导找到我,信誓旦旦地说,今年一定让我上,我也就认了。可今年咱学校的廖老师也申报,她明年就退休了,这一辈子从不结婚,一辈子死心塌地嫁给了学校,她希望在她退休前能评上职称,退休后多一点退休金,好安度晚年。加上今年只有一个名额,领导要我退下来,我就退下来了。”
说完,老李将杯子里剩的那点酒咕噜一声一饮而尽。这一次,老李没哭,我哭了。老李的那张写满沧桑的脸在酒的浸泡下微红,如一朵开得正艳的杜鹃花。
我看着老李,说不出话来。老李,你评个职称咋就这么遭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