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
玻璃杯碎成一地。
“天天嚷嚷着离婚，想离么离嘛！我才更想离呢!” 男人咆哮着，跌跌撞撞扑向语薇。说时迟，那时快。“啪”一声闷响，窗台上那盆语薇最爱的佛珠遭了殃!
“孩子都生不出一个，整天弄这些东西有鸟用!”
正欲起身的语薇心里一阵痉挛，直觉鼻梁上一痛，随即鼻腔里有液体流出。伸手一抹，果然是血！应该是花盆的碎屑!这个杂种！语薇边摸出餐巾纸按住鼻梁边起身迎向男人。
男人喷着酒气，斜靠着窗子，刺眼的鲜血使他清醒了几分，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木木地望着语薇。语薇本想一嘴巴扇过去，由着性子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狗娘养的! 一喝醉就扳天掼地，天天逼她生二胎！可她深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不能吃那个亏，更不想这场战火殃及已熟睡的女儿，压下心中怒火，却再也不想面对这个人渣一秒。此时她只想逃离，于是侧身欲朝门口走去。
男人见状立刻伸手拦住她，看到她冷得杀人的目光，突然跪在她面前，双手就势抱住语薇的双腿，边哭边嚎道：
“你别走嘛！我也是憋屈!别人家都是儿女双全。家族里家家有儿子，就我家只有一个姑娘。以后人家欺负啊！”
语薇鄙夷地扫了一眼这个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却永远走不进自己心里的男人，看着他那猥琐的样子，心里生出无尽的厌恶。冷冷地喝到：
“滚开!你实在想生就离婚重讨一个，生它十个八个！你考虑清楚，要么离婚，要么像个人似的继续过！不要再得不得撒酒疯！”
男人看着她冷冽而坚定的眼神，听着这决绝的话语，酒意全消了，缩了手耷拉着脑袋让在一边。语薇拎起手包摔门进了电梯，顺手掏出手机，想找个朋友倾诉一下。可是转念一想，十一点多了，这么晚打给谁也不合适啊，还是自己一个人慢慢消化吧！
走出电梯，迎面一股凉风，语薇本能地缩回门里。但想到回去又要面对那个酒疯子，她拢拢衣袖，昂然走出电梯。
夜雾笼罩着万家灯火，城市一片静谧，街上行人稀少，偶有车辆呼啸而过。她双手插在衣兜里裹紧了身子，想让自己更暖和一些。信步走在午夜的大街上，她有一种放逐自己的快感。思绪却被这二胎这个烦恼牵着，原地转圈。
到了不惑之年，上有老下有小，男人工作早出晚归，语薇每天奔波于紧张的工作和早晚的接送孩子，本来就已经各种烦。不期而至的二胎政策，更让她雪上加霜。她和她的一帮70后朋友，以前还定期聚聚，互相吹捧吹捧，寻寻开心。可现在，生活被备孕这件大事彻底打乱，原本隐蔽的矛盾也日益尖锐起来。大家都生活在各自的囧迫里，约在一起聚聚简直成了一种奢望。看着街灯拉长的身影，她生出一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悲凉。
回想前些年生育能力旺盛的时候，意外怀孕如同夏天的栽秧雨，防不胜防，可那时政策又不允许生。语薇只好一次次接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痛彻心扉的把生命扼杀在萌芽时期，把身体往死里伤害。等终于受不了折磨，横下心来硬生生往身体里放了个东西，才止住了扼杀生命的罪行。可自从那以后，月经就没有正常过，每个月的那几天，小腹隐痛，经血淋漓不尽，还要缠缠绵绵拖上好几天。以为那是放环妇女的常态，也就没有注意，结果妇科病不知何时附了身!现在政策允许生二胎了，她却生不出来了!这都什么命啊？
语薇的烦恼说来也不全因男人。虽然男人脾气大，会借酒发疯，可还不能左右她的决定，是她自己天性喜欢孩子。政策一来，根植于心的母性立刻被唤醒，她立刻欢呼雀跃地发朋友圈表达了对政策的热烈支持，还积极采取了行动，随时做好了迎接二孩的准备。可是一年过去了，她的肚子毫无动静；又一年过去了，县城里已到处可见水灵灵粉嘟嘟的小婴儿，和挺着肚子漫步在街头的大龄孕妇，她的肚子还是毫无动静。想到那条激情昂扬的朋友圈，她感觉老天在打她的脸。
被打脸的不仅是语薇，还有她的70后朋友，幸免的只是少数。县城里的人们大都热烈响应二胎政策，育龄妇女们也一直在积极准备，第一胎生了女儿的还扬言要想天法地法生个儿子，这其中既有迎合封建思想的成分，更多的是因为觉得做女人太苦，不想再生个女儿来重复自己受过的罪。有几个朋友为了实现这个愿望，甚至不远千里跑到那些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寺庙去烧香拜佛；语薇的情况比她们又更为特殊，老公是独子，他巴不得她立刻生个儿子来满足多年的愿望:缘续香火，养老送终。语薇也希望天遂人愿，让她儿女双全。那样的话，回到老家，不说像那些生了儿子的农村女人一样母凭子贵，在大操大办的周岁宴席上趾高气扬，至少心里不必觉得低人一等，也不必接受那些奇怪的眼光，和那些貌似的对生孩子这事的嘘寒问暖。婆婆虽然不说什么，可隔三差五从老家捎些土鸡蛋来，那鸡蛋分明寄托着她抱孙子的愿望，是她无声的诉求。记得当年语薇产下女儿的时候，男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既然把他妈听到消息后哽咽得说不出话的事告诉她。想到此节，语薇心里又升起一层寒意和惧怕。可能是因为生了女儿的缘故，她坐月子和婆婆帮忙领孩子期间，她可吃了婆婆和自己男人母子连手制造的不少苦头。想到那些过往，她曾打消过生二胎的念头，可那念头终究抵不过她对小生命的期盼。无论什么苦，吃过了一次，也就不怕吃第二次了。语薇多么希望期盼已久的小生命快快来报到啊！所以她虔诚地服着调理的中药，小心翼翼算着排卵期。每逢月经期的前几天，满怀希望找着怀孕的蛛丝马迹，巴不得呕吐心翻，最好能像电视剧里那样，因为某个突发情况突然晕倒，然后醒来时一大群家族的人围在床边，告诉她那个大家都期待已久的好消息:你有喜了！可是一切都是设想！月经每每准时而来，偶尔推迟过几次，她正暗自高兴，兴冲冲买了试纸条来，可没等用上，小腹就疼了，那是痛经患者月经降临时特有的症状!更是怀孕失败的无情宣告!每到那时，语薇的心就无限的下沉。肝郁气滞，本来就疼的小腹疼的更甚了。这种煎熬，语薇简直受够了。
身体折磨是一方面，心理上还受着无法言说的煎熬。眼看年轻的同事、朋友们都纷纷大了肚子，不久抱上了二娃。语薇真想赤裸裸表达心里的羡慕嫉妒恨！有几次甚至想抱石头砸天。政策刚来时，语薇以为马上就可以实现再当妈妈的愿望了，没想到半年过去了，没有动静，一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老公终于坐不住了，喊着她去省城检查，没想到一查多少毛病，又是激素水平低，又是子宫内膜薄，又是什么卵子质量不好，肚子里还有肌瘤，还宫寒……简直一箩筐的毛病。于是他们开始了漫长的寻医问药之旅。看了多少传说中的神医，钱大把大把毫不含糊的往外掏，药大袋大袋死命往家里提，小心翼翼的熬煮，一天三次准时拼了命的喝，可是这一年多来，钱是花了不少，药也喝了不少，胃都快喝出坑孔了，方圆百里的名中医也都看遍了，可是再去检查，各项指标没什么变化。感情那一罐罐药到她胃里都变成水了。语薇多么渴望能遇到一个真正的神医，把她从无穷无尽的药堆里拯救出来，把她从无望的等待着拯救出来。借问神医何处有？无语抬头望苍穹！苍天黯然无语。语薇长长叹了口气，狗日的二胎政策，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在她受尽了折磨，生理指标都下降了才来！感觉这政策就不是来允许她生孩子的，而是来折磨她，告诉她已年华老去的呀！
一路长吁短叹，满腹牢骚，很快就到了中央公园。中央公园名副其实，位于小城正中，虽然已是午夜，但还灯火通明。有两家摆地摊出售石膏玩偶的摊子上还有顾客在低头涂色。大部分没有顾客的摊子，摊主已在收摊了。
话说今晚这事，她并不是有多伤心欲绝，只是觉得，本就长期压在心里的千斤重担，被男人这么一闹，立刻变成了万斤，就要压断她这只老骆驼的脊背了。如果男人再像这样胡闹一次，那就是压断她这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时她这只老骆驼就只能借助法律手段，做出对不起女儿的选择了。打定主意，语薇再次拢拢衣领，大踏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打开家门，漆黑一片，卧室里鼾声如雷。语薇的心再次沉入无底深渊。
日子在一天天重复，在看似静默的重复中，总有一些好事，或坏事，在悄悄发生。
语薇的日子依旧是在一家两校间来回奔波，上课、接孩子、做饭、送孩子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人生百味中，“苦味”一直陪伴左右。不但味蕾天天受罪，心情也是如此。这期间她认真的跟男人谈过一次离婚，她真的累了，喝药何累了，等待更是等累了。就如同白瑞德先生终于选择放弃郝思嘉一样，她也放弃了等待二胎。于是她跟男人郑重其事地谈离婚，主动让贤，让男人另请高明配合他生二胎。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清醒的男人终于意识到，为了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报道的孩子，他就要失去其实他一直深爱着的老婆和女儿。离婚意味着他将一无所有。除了老家那套房子，和那张二手车。他紧紧拉住语薇的手，向她道歉自己曾做过的啥事，向她保证不再逼她吃药，承诺再不提生二胎的事，并发誓这一辈子就一家三口快快乐乐的过。见他这样，语薇只好跟他握手言和。
原来放弃追求二胎的日子是那么的轻松惬意啊！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语薇突然发现月经一直没来报道。掐指一算，有四五天了，莫不是？她立刻自嘲的笑笑。咋可能！我都会怀孕，那石头里真能蹦出个孙猴子了。再说这种情况又不是第一次，对于一个资深老女人，一个长期备孕而失败的老女人，这种情况以前可是碰到过三四次了。最后还不是以失望告终。为了避免再次失望，她直接懒得买试纸来测。可心一直这样悬着也不是办法，并且她发现自己好像是病了，到处不舒服，乳房一阵阵疼，浑身无力。有一早起来，心翻得难受，那感觉像极了以往怀孕的症状。莫不是铁树开花马长角了？试试看吧。看了好采取行动，该治病治病；如果真是有了，那更要及早注意身体情况。
两条杠！
天啊！居然两条杠！
语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看，是两条杠！ 她靠在卫生间缓了几分钟，才幽幽走出来。直接把试纸条递给还在打呼噜的老公。老公揉揉眼睛，有点不耐烦的说，什么啊？
“有了。”
“有了？有什么了？”
突然他一跃而起。一把抢过语薇手里的试纸条，拉开窗帘凑近了仔细看。
“怀孕了？！不会吧！居然怀孕了！
他作势要抱起语薇，语薇吓得立刻闪开。
“有病啊！狂什么狂！小人得志！都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
男人连说是是是，立刻把语薇轻轻扶上床，穿上外衣，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拎着一只砍好的鸡回来了。当决定吃鸡肉火锅放些什么在里面的时候，语薇提醒他上网查查饮食禁忌，可别吃到什么会引起流产的食物。
没过几天，语薇开始了强烈的反应。吃什么怕什么！上一顿吃着津津有味的东西，下一顿再吃就倒胃口。最痛苦的是睡眠，随时混混沉沉睡不够，等睡够了一起床，感觉世界在旋转，头痛欲裂，浑身无力。可怜的高龄孕妇。可是，每想到一个小生命就要来报道，她心里就有了忍耐的动力。
一个周后，该去医院检查了。语薇心想，在这个时期，只要查了在宫内就可放心了。当然，这两年她也听过坏消息:前三个月有宫外孕的，没胎心的，孕酮低的，激素水平不够的，突然流血胎停育的。也听说过一些怀到四五个月以后要么是突然羊水不够的；胎膜早破的……也有因为查出体内某个部位有积液而主动选择放弃胎儿。她心想自己也没做过什么恶事，至少算个好人，相信这些恶运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话虽这样说，当决定要去检查的头晚，语薇怎么也睡不着，那些可怕的字眼老在头脑里出现，直到天亮才昏昏打了个盹。
第二天早上，老公并没有预期那么早的叫醒她，她本来打算去早点人少点。可男人说一个B超检查而已，不用去那么早。当去到B超室远远看到长长的等候队伍，心慌加上心烦，语薇情绪差到了极点。
到了B超室，交了表格，白大褂叫她憋尿，在走廊候着点名。男人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听说要憋尿，转身去接水了。
喝着水忐忑不安的等了半天，感觉膀胱都要憋炸的时候，B超室门打开，刚才的白大褂终于点了她的名。
进了B超室，语薇迫不及待的躺上检查床。欲一涌而出的尿急和不知命运如何的担心，让她头晕眼花。当医生把那凉凉的黏黏的液体往她小腹上涂抹的时候，她心跳到了嗓子眼。审判结果这就出来了。上帝保佑！菩萨保佑！所有东方的西方的神都齐齐保佑我吧！她在心里默默念着。
医生边做着检查，边跟旁边的记录员嘀咕了几个数字，她听不清，但既然有数字，宫外孕那一关是过了，她轻轻舒了口气。突然医生问她有没有流过血，她说没有。心里顿觉不妙，但又不明就里。医生又问她，肚子疼过吗？还是没有啊！到底怎么了？语薇满腹狐疑。医生又在她小腹上探了探，对旁边记录的医生说，“探及到少许胎芽，但未探及胎心。”边说边扯了几张卫生纸递过来，说可以起来了，一周后再来复查。语薇的心往下沉，只觉得浑身无力，半天穿不上鞋子。
忍着早孕的百般不适，和吃什么怕什么的恶心，提心吊胆过了一周，又去检查，结果一样。又过了一周再查，还是没有胎心。
“这胎儿是来讨债的！”语薇在心里默念，她开始有些恨ta了。当医生叫她再等一周时，她觉得心已经死了。为了让心死的再透些，她又等了一周。到了六十三天的时候，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安顿好女儿，她们去了外县一家更好的医院。
终究无力回天。
当她躺在手术台上时，心里没有一丝不舍，只有终于不再担惊受怕的轻松，和对肉体即将撕心裂肺的疼痛的惧怕。
从阴间打了个转，语薇终于又逃过一劫，虚弱无力地回到了人间。由于女儿闹着不要奶奶接送，男人刚好不用请假，清了宫的当晚爷俩就回去了。亲人都远在天边，语薇只得一个人住院。她学着下了个美团外卖。吃饭靠外卖，输液针水完了靠吼。就这样孤苦凄清的住了五天院，她平静得不知悲欢。
在回家的路上，她再次怀着决绝的心跟男人说:以后要避孕！再也不想受这罪了！男人说有了这次，说明有可能再怀孕，下次就好了。想起住院期间单独咨询主治医生时医生说的话，和前几天在朋友圈看到的因为羊水栓塞断送母子二人性命的消息，语薇心里一阵哽咽，她舍不得她的女儿。她带着哭声说了自己的想法。男人只背过脸去，半天没有接茬。
回来当天，她开着车去接放学的女儿，女儿一上车就对她说妈妈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把你怀小弟的消息告诉给我们班的小朋友了。语薇问她怎样告诉的，她义愤填膺地说:“小朋友们一天盯着我问有没有小弟了，问烦了我只好说怀是怀了，被你一天盯着问，小弟又跑了，哼！”语薇听着她绘声绘色的语气，猜想着她噘着嘴气鼓鼓的样子，又心疼又好笑。前几天女儿知道妈妈怀孕，曾举起小手宣誓说要做个好姐姐，将来要做小弟的好榜样，还告诉她，上课老师说哪些人听不懂课站上讲台听，她毫不犹豫就走上去，她怕将来小弟问她题她不会做丢脸。相比那些不欢迎二胎政策的孩子，女儿是多么懂事多么有爱啊！可惜造化弄人，连孩子也跟着受气。她又试探地问到，要不妈妈带着你，你爹重新找个妈妈来给你生小弟……还不等她说完，女儿拿小手在她背上又捶又挠，连连生气地说:“你休想！我才不要！我就要爸爸妈妈在一起！没有小弟就算了，将来我养你们!”
晚上，当她再次回到那个卧室，想起那些因为早孕常常半夜渴醒的三十多个夜晚，看着那张曾经因为早孕睡了就不会醒，醒来时头晕心烦的席梦思，语薇终于无奈地流下了酸楚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