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之后,暑热消退,温度也骤然下降了十来度。树上的香樟叶,经过风的撩动,纷纷从枝桠上剥离,在空中翻滚,忽上忽下,钻入草丛不见抑或落在街边,看着过往行人,神情专注而迷离。
这天,下起了毛毛雨,天灰蒙蒙的,给人的心蒙上了一层阴郁。大街上的人匆匆忙忙,有的在奔跑,有的健步如飞,好赶在大雨来临前,躲进没有雨的角落。
不远处,一个背影出现在我面前,走路一瘸一拐,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蜷到胸前。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穿着一套棉布男士睡衣,睡衣比较宽松,佝偻瘦小的身躯越发显得脆弱。
不用猜,这是个中风偏瘫的男人。雨开始下大了,他离躲雨的屋檐还有一百米的距离。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么短的路程几秒钟就够了。可对于他,左手左腿半失灵,每走一步显得是那么艰难。他每走四五步,都要停下来调整一下。
雨点无情地打在他的头上,身上,他还在拖着灌了铅样的脚,向前迈进。此时,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那背影陌生又熟悉,把我拖进了远在另外一个城市的父亲的跟前。
十年前,一次医疗事故,让父亲的人生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父亲中风了,左手左脚都不受大脑控制,不听使唤。嘴角也歪到一边,说话的时候含糊不清。
在医院里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好像换了一个人。脸浮肿了,眼珠突出而无神。看到我来了,他把头转向一边,失声痛哭起来,像个婴儿。母亲在一边也偷偷抹着眼泪。
曾经,父亲是那么骄傲的人。他是监狱里的一名干警,每天穿着威风凛凛的警服,笔挺又得体。一米七五的个头,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凛然正气之外,又不乏温文而雅。每次下班回家,还帮着母亲干家务活。
父亲爱唱歌,家里买了一台可以唱碟的音响,很多村里人都喜欢上我们家来听听父亲唱歌,雄浑又有力。父亲最爱唱的是些革命情节的老歌,阎维文的母亲,父亲唱了一遍又一遍,歌词至今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你入学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你爱吃的三鲜饺,有人给你包。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
小时候,我们还特别盼望节假日。因为父亲会带我和哥哥去很多地方玩,不仅市内的景点都玩了个遍,远的地方去了庐山。在那个物质还不是很富裕的年代,每次出行,都会引来别人的羡慕。日子就在嬉笑中缓缓流逝。一家人温馨而和睦,简单而幸福。
可如今,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绝望,孤单,无助,我的心扭成了螺丝钉。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就崩塌了,生活的重任落在了母亲瘦弱的肩膀上。
母亲张罗着屋里屋外,帮着父亲做康复治疗,给他按摩。父亲体格大,洗漱换衣服的时候,母亲得跪在床头,一只脚抵着后背,双手再去拖动他,帮助他坐起来,再帮他把衣服换上。每每这个时候,母亲都累得气喘嘘嘘。
很快,父亲在母亲和哥哥的悉心照料下,慢慢地能下床扶着墙走动,生活上也基本能自理了。再过了一段时间,父亲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下楼散步了。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景不长,父亲再度中风。这次,父亲彻底倒在了床上,左手左脚完全失去知觉,我们在他脚底挠痒痒,他也没反应。睡觉的时候,我们给他剪指甲,剪完了他还在熟睡。说话的时候也变得更加含糊不清,我甚至听不懂他说的一句简单的话。
父亲心中的意志彻底崩塌,那段时间,父亲很消沉,动不动就发脾气,骂人,稍不顺心,就叫大家滚。母亲只能忍气吞声,暗自落泪。转个背,又去端水,帮他擦洗,给他讲笑话。
有一次,父亲从床上掉下来,整个身子歪在床边,我们看到的时候,他嗷嗷的在痛哭。他想试着自己起床,可是手脚不受大脑控制,不能主宰自己的身体。他感觉到命运的捉弄,人生的残酷,甚至想到了轻生。
面对父亲,再安慰的话也显得苍白无力。内心的痛,犹如一把锋利的剑,刺入我的喉咙,直达内脏。在梦里,几次梦到父亲不在了,我嚎啕大哭,直至醒来,眼角还泛着泪。然后,庆幸这只是梦,父亲还活着。
文/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