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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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知不觉,暑气消了些,初秋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中空,把凉凉的月色铺撒在院子里,还有那堆家具上。

“唉”,我长长叹了口气,摸了摸干皱的脸颊,无奈地想,“算了吧,还是听儿子的好了。”

儿子这些年做生意顺风顺水,钱包渐渐鼓了,便决定要翻新这老房子,建成三层小洋房。村里很多户都把老房子扒拉了,两月光景就把红瓦白墙的小洋楼建成了。儿子虽然在城里买了房子,过年过节才回家一趟,却也有些眼红村里的这些变化。

小洋楼确实威风,老屋也有四十年了,还是土砖和红砖混合建成的,这么多年风雨过去,它的确有颓败之相,儿子要扒拉它,我不反对。

可是儿子说所有家具都要换新,要放沙发,席梦思,定做柜子等,现在家里的老物件与新房子不搭,全部要扔掉,我就着急了。

他可能忘了,他极力要扔掉的,是我的嫁妆。

他也可能忘了,这些嫁妆出自谁的手,他忘了,他离世的父亲曾经既是一个木匠,又是一个漆匠。

他不知道的还有,这些嫁妆里承载的故事。

是的,我的爱情故事。

2

那年我十八岁,父亲早早把我许配给了另一个镇里的易家明。易家明的父亲与我父亲有过命的交情,他们早就有结儿女亲家之意,只等我们一成人,就把亲给定了。

我与易家明是熟悉的,他每年过年都会来我家拜年。我看着他从一个干瘦少年长成了一个楞头青年,然后,我就要嫁给他了,觉得不可思议得很,好像我要结婚的对象是我的弟弟。

虽然我没读过几年书,可戏文却听得多,每每村里有大事,总有戏班子来扎台唱戏。戏文里才子佳人的故事虽然遥远,却不妨碍我心生向往,我理想的对象可不是易家明这种只会使蛮力干活的人。

只是,我能怎么样呢?这天上地下茫茫人海,有戏文里的人吗?即便有,他怎么会属于我呢?

3

终于,我们还是定亲了,一年后,我就要嫁给他了。

定亲之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做我的嫁妆。嫁妆是娘家财力的体现,也是女孩受重视程度的标志,当然更是一个女子在婆家立足的资本。

我们那俗有“九佬十八匠”的说法,想必是对走街串户的手艺人的统称。细细想来,我们的日常生活可一刻也离不了他们。从金银首饰到锅碗瓢盆,从柜子箱子到枕头席子,哪一样都是出自手艺人之手。我数得过来的手艺人就有金匠、银匠、铜匠、铁匠、木匠、漆匠、弹匠、篾匠等,杀猪、剃头、打锅、修脚等就要算到“九佬”里去了。

我以后赖以生活的嫁妆当然更加离不开这些手艺人的操持,尤其是木匠和漆匠。

两个弟弟还小,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再加上两家的交情,我的嫁妆势必要隆重地操办。

十多年前我出生没几年,母亲便在屋前屋后种了十来棵杉树,现在,它们已长成一个人合抱大小,该来完成使命了。

父亲打听了十里八村的木匠师傅,放弃了自家村里及邻村的几个熟悉的师傅,最后选定了离我家上百里远的一个有点传奇色彩的人物,刁文俊。

他的传奇在于打小手聪,泥捏的雀儿能飞起来,木头做的马儿能跑起来,毛笔画的花儿能嗅出香味来。

他的父亲从他的手里看出了他的前程,早早地送他跟老师傅去学做木匠,三年后出师,又去学了漆匠,如此,他就可以包揽雇家打家具的全套活儿了。

他的巧手和聪明终不负他父亲的期待,几年后,他的名气传遍了十里八村。他打的家俬结实,款式新颖,尤其上漆后用画笔在上面勾勒出的花鸟虫鱼、美人才俊,让人说不出来的喜欢。

4

而他最拿手的还是替姑娘们打嫁妆,父亲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打嫁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请工几月有余,除匠人们的工钱外,离得近的还得包一日三餐,离得远的得包吃和住。

我记得他带着工具和铺盖来我家的那一天早上,院子里有喜鹊喳喳叫。母亲喜上眉梢,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羞赧,转身回了屋里。

他到来时已是中午时分,也是这样的初秋时节,太阳不猛却亮,他披着一身阳光进了院子,朗声问道,

“麻烦问一下,这里是刘贵发屋里吗?”

刘贵发是父亲的名字。我耳尖,第一个跑了出去应他,看到他着一件中山装,挺立在院子里,脚边有一个大箱子,箱子上有铺盖。不像个做活的,倒像个出远门的读书人。

看到我出来,他微微笑着,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牙齿罕见地白着。

不知是不是太阳晃眼,我眩晕了一下,红着脸应了他,父母出来和他寒暄,并吩咐我替他在左边房间安置好铺盖。

他的印花被有好闻的肥皂香味,还有似有若无的汗水味,我禁不住多闻了几下。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除父亲以外的男性用品。易家明,当我靠近他时,往往闻到的是一股沤馊了的汗臭味,春夏秋冬都不干不净的样子。

自此,他将有大半年的时间与我们同吃同住,直至家具上漆描画完毕。

5

父亲将我留在家里烧饭洗衣,端茶倒水,不再出去干农活了。这也是对将要出阁的女儿的特别优待,让她享有一段稍微轻松点的时光。

刁文俊清早开始便叮叮当当地干开了。晒干的杉木刨出了光溜溜的面儿,锯出了不同的形状,削出了大大小小的榫儿,不出几天功夫,一个齐肩高的五斗柜做成了。

我常常在里间偷偷打量他,总见他不是在拉长腰身刨木花,就是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墨线,或者在大开大合地拉锯子,要不然就是在细细地打磨木榫,神情专注,好像全世界只剩下那些木头了。

我端茶缸过去叫他喝水,他似被惊醒般抬头看向我,眼里还有对木头的余热。

他是真喜欢这手艺活啊!

逐渐地,我开始不再露怯,拿着鞋底去堂屋门口纳,或者拿鞋垫绣花。

当日头继续往南移,秋露更重时,我们有了轻松的交流。

“玉秀妹子,来,给我拉一下线。”他喊我,我便跑过去帮他把墨线拉到一定高度,间或好奇地帮他弹一下墨线,木块上笔直的黑线一忽儿就有了。

歇下来时,他笑着和我打趣,“妹子,别着急,我一定帮你打出全天下最漂亮的嫁妆。”

我啐他一口,狠狠地说:“谁稀罕!”

他哈哈大笑却若有所思,似乎想看穿我的心思,我赶紧转移话题。

“刁文俊,听说你画画特别好,你帮我画个鞋底子样呗,我好照着绣。”他拿出笔,在空白鞋底上三下两下,一株兰花儿就成了,叶儿弯弯,花儿羞答,真是让人赞叹啊!我由衷地夸奖他。

6

当天上阴霾四起,北风呼呼地刮起来时,刁文俊开始做雕花大床了。

只见他凿子削子齐上阵,那双手似乎有魔力般,不出半天功夫,浮凸的图案就刻在了在木块上,有人物,有马儿,有山头,有牛羊,有闹市,有酒肆……。我纳闷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上漆时再讲给我听。

还有镂空的祥云,那是很考验手劲儿的手艺。他一手拿凿子,一手拿锤子,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地敲,紧实的杉木好不容易才被凿空,然后被凿出弯弯曲曲浪花一样的形状。这我倒是看出来了,确实像极了天边的云儿。

初冬的风有些冷冽了,刁文俊的手被冻得红红的,有些关节处裂开了,小血珠凝固在裂口,我有些心疼。

那天我趁整理他房间时,放了半瓶雪花膏在他枕头下。

第二天,他眼神亮亮地看了我好久,我心怦怦直跳,有些念头一再地冒出来,我想我是疯了。

有一天,他用边角料趁手做了把梳子,过了漆,几天后,他递给我说:“提前用一用,看看有什么地方不称意。”

我如获至宝,日日拿它梳理我的长发,夜里恨不能把它抱在胸前睡觉。

这是我的嫁妆吗?我真的要嫁给易家明吗?真希望不是。我大胆地奢望着。

雕花大床最费时间,年关将至,才近尾声。刁文俊要回家乡过年去了,与父亲约定过了正月再开工。

望着散落一地的零碎家具,摸着他使用过的工具,我心头空落落的。

易家明又来我家拜年了,今年的他不似往年活跃,闷闷地待到晌午就走了。

我心里有个空洞,不是因为易家明的表现,而且他压根也没有发现我的异样。我自己以为只是天气太冷,吸走了我的阳气,使我整天蔫蔫儿的。

我和易家明都有了心事,这是我确定的事。

7

当那个身影再度进入我眼帘时,我振奋到声音发抖,他抖着一身的雪花,哈着白气,也兴奋地与我们打招呼。看向我的眼神,比外面皑皑白雪还要晶亮,我似揣了只兔子,心脏猛烈地跳,又怕被他人发现,只能拼命地按捺住,如常地洒扫庭院,生火做饭。

春天走到一半时,日子又恢复了平静。父母下地去了,弟弟们上学去了。为了省煤火,我只在刁文俊做工的堂屋里拢了一盆火。得闲时,我仍在火边绣鞋垫或纳鞋底,他偶尔会过来点支烟,烤一烤手。

为了挡住外边春寒料峭的风,堂屋大门照例是关了一半的。这样一来,这个小天地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他专注于敲敲打打,好看的眼睛温柔地盯着那些初具雏形的柜子、大床、椅凳,我就盯着他的背影出神。这不就是戏文里的人儿吗?斯斯文文,又有才气。

他有时转身,那柔柔的目光就转而投到了我身上,难道我也成了他手下的一件家具吗?

戏文里说的“两情相悦,心意相通”,就是我们这种样子吗?

我真希望时间慢点过,让我把这奢望保留久一点,再久一点。

8

终于还是到了家具上漆的日子。

上完底漆,打磨一遍,填补孔洞,上第一遍漆,再上第二遍漆,然后涂色漆,最后绘画,这些步骤一个都不能落。

到上色漆和绘画时,刁文俊面前像开了个染坊铺。我看着他在柜门上画了一只又一只鸟儿,有的立在枝头,有的飞舞在空中。他说这叫“百鸟朝凤”,而我就是那只凤了。

他在储物的大木箱上画了以假乱真的梅、兰、竹、菊,他说这是古人们最中意的植物了,它们代表着独立、高尚、坚贞、自在的品性,我可以时时看着它们,修炼自己的心性。

最后,他要给雕花大床上面的浮雕上色了。他说终于可以讲这上面的故事给我听了。

他一边上色一边说,这是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场景,文成公主千里和亲,与松赞干布相携相持一辈子,这是很美满的婚姻。

上另一边的色时,他说这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两人一见钟情却遭家人反对,只好连夜私奔,虽要抛头露面当垆卖酒,但两人琴瑟和谐,恩爱美满,最后白头偕老。

他慢慢地说着我不熟悉的人儿的故事,我却把他和我自己放进了故事里,一会喜一会悲,揉碎了一颗年轻的心。

9

在离婚期还有两个月时,嫁妆还是完完齐齐地做好了。朱红的颜色,五彩图画,漂亮的款式,真是完美啊!

可是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最后那几天,我们什么都没说,因为说什么都太迟了。

临走前那天晚上,他在夏天的星空下,塞了一个纸团给我,上面只有七个字:来世我一定娶你。

我抱着那把梳子和这张纸条,哭了整个晚上。

唉,我也以为我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可并没有。

一个月后,易家明提出退婚,因为他与我差不多同时间爱上了另一个可心人儿。难怪过年时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为了那个可心人儿,易家明可真行,豁出了性命地坚持,终于取得了胜利。

我一点也没有被抛弃的羞耻感,反而大为轻松,也顾不得矜持了,赶紧托人捎了话给刁文俊,他一个星期后就来我家提亲了。

这样,我带着他给我亲手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嫁给了那个戏文里的人物。

10

我们当真过上了戏文故事里的生活,相扶相持,恩恩爱爱。他出去打家俬,我便做他的下手,看他如痴如醉地打造着他的作品,我也满心欢喜。

他的手艺活别人偷不走也抢不去,我安安稳稳地跟着他过日子,日日感谢祖师爷赏饭给我们吃。

儿子出生后,我便一心在家操持了。刁文俊有意传授手艺给他,可是儿子的手不聪,一点也不。倒是脑袋瓜子挺灵活,爱读书,爱钻研,我们便也随他去了。

几个女儿当然更看不上这活了,她们从小就埋怨,爹爹每次出去动不动就是几个月,觉得有爹没爹一个样。

是啊,他们哪里清楚他们的爹爹的本事!他们哪里知道,木匠活或漆匠活,随便哪一个都够一辈子去钻研了,他们的爹爹却是两样都精通。

他们也未必清楚,我那套朱红的嫁妆仍然跟刚刚做出来一样,四十多年了,没起虫,没掉漆,没变色。

只是,这个世道怎么变得那么快呢?当我满心以为刁文俊的手艺可保我们一世衣食无忧,集市上却运来了大量的新式家具,有皮做的沙发,白得触目的柜子,还有弹得老高的什么席梦思。

年轻人贪图新鲜,争先恐后地买来摆到小家里,眼睛望着天,说我们是老思想,要与我们划清界限呢!

别说别人了,就连自家的女儿都是这样。

她们出生时,我也栽了好多杉树,准备给她们打嫁妆。可他们怎么说啊,爹爹妈妈啊,你们千万别给我做那些老古董,我不要,我要买洋家具。

逐渐地,请工做嫁妆的雇家少了,刁文俊在家的时间多了,其实我倒是挺知足的,这么多年来,我们天天在一起的机会还真不多呢。只是刁文俊不习惯,他的手生来就是摸木头拿画笔的,他做不来别的活。

以前他会选离家近的、嫁妆规格高的雇家,现在,只要是别人叫,箍个水桶,打个脚盆,他也是乐意的。

看着他心慌慌的样儿,我也难受得紧。

他时时感叹,幸好中途收了几个徒弟,要不然这手艺要带到地底下去罗。

只是他也发现了,往年徒弟们都会齐刷刷地来家里拜年,不知从哪年开始,来拜年的徒弟越来越少了。

他们只在远天远地的南方打来电话说:“师傅,我在这边打工挺好的,实在太远了,就不回去给您老拜年了……。”

当最后一个徒弟扛不住生活的重压,挑了煤篓子下窑挣钱去了时,刁文俊的手忽然挥不动斧子拉不动锯子了。

他在我们那张雕花大床上熬了几个月,日日盯着那雕花,最后拉着我的手,不甘心地咽了气。

11

刁文俊,你怎么就舍得走了呢?你叫我如何是好呢?

我再度拍拍干瘪的胸脯,拉回回忆的思绪,看着眼前仍然铮亮的妆奁,我起了个念。

屋里有现成的松油,我找出了打火机。

现在,火花舔着凳脚,爬上了大木箱,梅兰竹菊在风里热烈地舞动,火链绕到了柜门,百鸟朝凤的鸟儿们在烟火中散了,火蛇最后还是咬到了雕花大床的上面,五彩的才子佳人互相鞠躬,也随风而逝了。

我的刁文俊出现在火光后面,仍然是读书人的装扮,他柔声说着:“玉秀,我来接你了……”

月色温柔了一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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