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洛安(一树花开)
残寒消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敛余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
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宋·李之仪·《谢池春·残寒销尽》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我就是那个潜伏在汴京时空下的多情男儿,有诗朋酒客,才子佳人,在暮色珊阑的时候,笙歌燕语,把酒言欢。殊不知在湛湛的光阴下,我只能独坐孤台,心中不时地发出一坛一坛的慨叹。
酣睡了一下午,迷蒙地醒来,随手翻阅一卷宋词,又一次跌入那盏心猿意马的相思时光。是的,我又滥情了,在之仪浓情的文字里泛滥了。
特别是在灯火珊阑的时候,那些浓烈的思绪,犹如波涛汹涌一般翻汤滚浪地袭击而来。形同擦身而过的烟火、形色匆匆的遣客、把手言欢的基友、青梅若酒的情人、明月高耸的楼宇、驰骋疆场的车马、心字偷欢的梵音、还有孤独寂寥的文字,一切都是安然无恙地如期而至。我不知到底我的前世造了何种罪孽,要用我今生所有的情思来偿还,在寂寥的时光,沏一壶无人言表的苦茶,做一场相思乏力的尘事。
关于之仪,历史上没有给他过多的掌声和享誉,只给了他淡雅的素颜,在大宋的词坛里以含蓄婉约情思细腻的笔触逼近奉旨填词的白衣卿相柳三变。之仪,北宋词人,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姑溪老农,沧州无棣(今山东省庆云县)人,才华横溢,当过官,为苏轼幕僚。而我深知,端叔一生的颠沛,因是苏轼幕僚被弹劾停职,因权贵,除名编管太平州(今安徽当涂),他一生苦楚,晚年卜居当涂。端叔更多的酸楚并非于此,有那么一段文字记载“李之仪《与祝提举无党》说:"某到太平州四周年,第一年丧子妇,第二年病悴,涉春徂夏,劣然脱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继见舍。第四年初,则癣疮被体,已而寒疾为苦。”这斑驳的文字,记述了他做了时光利刃下肆意宰割的羔羊,不知老天究竟是安了何种心,使得端叔穷其一生也无法深得其因。晚年后的端叔,更是伤春怀人,对身边的事物总是不时地感伤,卒后葬于葬当涂藏云山致雨峰。
我并不是深信命运的人,但是在命运的捉弄下,我又不得不听信于它。我不知,在年轮下中伤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伤害,才使他饱存离人般的悲凉。可我知道,一程山水梦一场,一叶清欢情一斛。多年前,有人在时光下,以茶代酒,天地为证,许下了与君共白头的誓言,而多年后的今天,那人错过了,鬓发相伴的盟约,独留词人做了一场相思无主的法事。
记得年少时,最喜欢春天的到来,启蒙老师常说的万物复苏、吒紫嫣红的也是那个春天。他说春天给予新的生命力,是新的征程,而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老师强加的思想。长大后,我才酩酊苏醒,原来春天也是眷恋猛长的季节。我不知我这样的思绪是否与广大看客不谋而合,但我深信,姑溪居士会无条件地听信我的谗言,因为他知道,我所言表的正是端叔内心深处所想的,要不他也不会落落地写下这让人看之动情、听之动容的情词。
是年春,艳阳销残寒,疏雨过,淅淅零零,又是清明凄心惊。遥听山水一亭,寂寞心事何处晴?这一年春天,冬日里的霜寒已早早褪去,一场微雨过后,已是到了清明时分,之仪伫立在窗檐下,遥望着这萋萋芳景,看那远方的天空放出一抹清光,就这样,一个人,勾勒起思念的涟漪。
其实,天水一方,春心荡漾,伴随着飞雪漫舞的美好时光,是多么的让人痴狂,如同那一场风花雪月的情事,在人间的四月天里增添浪漫的色彩。花间落红小径,风过波绉池沼,小庭朱户,燕子飞时,梳窗门檐复,柳絮飘时,红袖沾襟,相思知何处。想必,之仪早已告诉了自己,要安然若素,可是眼前这些残红的余晖,飘荡的涟漪,还有和漫天飘絮一样的小燕子,足以挑逗起他那颗期盼的心。这样的岁月,怎能不让人心生怜惜。
是的,告诉了自己要泰然自若,却忘记了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落花必伤心,下笔必伤怀的人,在无人相随的时候,还将惊慌失措地找寻一个安身立命的住所,后来之仪谪居当涂,我想这并非是他最后的归宿,要不也不会在晚年的时候还高喊“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缠绵的相思,就像那一卷雁书,无处到达。时人都说一年里最好的时光是春天,兴许在这个季节里有春暖花开,有姹紫嫣红,有春风满脸,生气盎然,是的,当然,还有伤春,还有枝红叶茂时身边少一人的凄楚,正如之仪所说“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
我们都是多情人,在人世轻寒的道场里,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名替补,在主场上,我们谁也无法进场。
仿佛只有站在那个落寞的时空下,才有权利去邂逅一段相思的尘缘,于我而言无疑是强说新愁,本就毫无瓜葛,硬是装模作腔,自挖坟墓。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朝思暮想,我本着和之仪一样的情怀,做着一场与时光奔跑的角逐。是的,于之仪来说,我又算个什么,我不过是时光的弃儿,跟着前人的步伐,深信不疑。后来,在声色与共的日子里,之仪用煮酒烹茶的方式填满了素日以来的愁苦滋味,至少他知道,只有这样,日子才不会那么的清淡无趣。绸带宽松,两手轻移,白眼空对,恹楚楚,最消瘦,一种相思两地奏。此时此刻,落红遍野,阳光正好,缠绵的相思油然而生,之仪的“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轻描淡墨地写出了对离人的深深思念之苦。就像诗魔白居易笔下倚楼女子,在朦胧月色下复杂而又纠结的感情,一句“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对愁思的缠绵。相见时难别亦难,百丛萧瑟处,频相见,是别离,归去何相守?如果我和你的情思,相守无望,那么又何必与你纠缠不清。想到这里,之仪内心深处已是万丈冰火,心如刀割,就像烈火里的蚂蚱,听天由命。
天若有情天亦老,更何况是多情的男儿,多情的江渚,在这个万物滋长的时分,之仪的“天不老,人未偶。”也算是恰逢其时了。果然,之仪随手折一束柳条,轻轻拂拭了一下情叶,两眸堪对,望着远方,撒手抛去这一扎柳枝,像是把所有的爱恨情仇、相思尘缘,都托付于庭前这些杨柳,或许,只有这样,天地间才能重生,之仪才能获得新生。
其实,一个男子,尤其是多情的男子,在昏昏逐逐的流年里,特别容易鬓发霜老,因为他和常人有别,他有着窥见尘世的角逐,有着和常人有异的心志,至少他懂得女子的心思,也无疑是女孩的闺蜜。然而很多情况下,也只能是闺蜜,在蹉跎的岁月里,只能独自徜徉。恰恰之仪不是这样的人,他拥有了细腻的情怀,是万千女子的归宿,是市井歌楼争相拥戴的情郎。那一年,他陷入了凄苦惆怅的情思之中,一个人做着期盼无痕的相思,一个人写着相思无望的陈词,一个人描绘了对离人的爱慕情怀,只是,到如今,这一切都是空望,他学会了种植相思,却永远也无法学会播种风流的种子,他也不想去学。
最后,他碰碰跌跌的一生,都托付在当涂,也把漫长的情思埋葬在当涂。如今他仅有的遗迹是那山东长清县孝堂山汉石祠石柱上的大字,也仅仅是五行楷书。
春水绵绵,特别是清明时分,落花又残红,这是一种闲适清净的古典韵景。正是“雨亦绵绵,思也绵绵”。是雨水弥漫的情调,和杨柳依依的思绪,沾惹了对时光的相思,对离人的眷恋。正因如此,端叔才甘愿诉说“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何尝不是,想念一个人,更多的是我想念着你,你牵挂挂着我。只可惜,这一切都成了无望,之仪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写一生情词,做一生的膜拜,在天地之间。在湛湛的光阴下,折一束老柳,配一株花红,在妻子的墓前作一场来世的相知相偎,然后寂寞地老去。
每个人都有不愿放弃的缘由,在这个不是很清明的岁月,也只能是惊慌失措地找寻。就像我,找寻一个让自己心动的字卷,待到文思枯竭;又如之仪,找寻属于他的相思,直到天崩地裂、山海尽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