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秦见初
路过系列之香格里拉
一条坡道,崎岖出来的铺路石被脚印磨圆了,踩上去滑溜溜的。路边半人高的巨石上,一个女孩抱着速写本盘腿坐在下午的阳光里。我停下来,向她打听这条街的名字。巨石上晒着一双抽掉鞋带的帆布鞋、一件色彩斑斓的T恤。速写本上是用铅笔画的眼前的风景——屋檐和屋檐下的门廊,台阶和台阶前被拐弯遮去一半的街道。
她也是才来不久,没听说过我要找的客栈。
我走到古城边缘一个带院子的旅舍。老板娘领我登上木房子的二楼。这是一个摆了十六张床的大厅,仿佛战地医院。床和床之间挂着白色、红色、粉绿色的布帘,布帘收拢起来,贴着墙壁和粗壮的顶梁柱。从深处某根柱子后面传出一个男人咳嗽的声音,他是大厅里仅有的住客。
我挑了一张靠近落地窗的床。老板娘用双手接下我的房费,说谢谢,又站在原地和我聊了聊。她三四十岁的样子,话不多,声音轻缓,让我想起大一时要把我从课堂驱逐的英语老师。她没有做生意的女人身上常有的世俗气,倒有几分腼腆,像是临时来帮别人看店的。
我说:“你看上去不像本地人。”她说她是从新加坡来的。
咳嗽的男人走过来加入我们。老板娘介绍说:他也来自新加坡。他刚去了德钦,看梅里雪山、徒步,回到香格里拉就开始咳嗽。他说他下一站去四川稻城亚丁,车票都买好了。我从背包里翻出孤独星球的旅行指南《四川和重庆》,送给了他。
男人咳嗽得实在厉害,每句话讲到中途就停住,直挺挺地竭力压制咳嗽的冲动。我建议他暂缓去稻城亚丁,以免得高原肺水肿。没想到他对此毫无概念,只是模糊地将身体不适归因于气候。
我用手机查到何为“高原肺水肿”,他仔细看了一遍,说:“我要考虑考虑。”
我出门在古城里转了转。不经意间天黑了,一弯新月悬在半空中,锋利得仿佛准备随时伤人。我回旅舍加了件衣服。走出院子,碰见咳嗽的男人从外面回来。他告诉我他决定接受我的建议,刚才去把车票退掉了。他问我有没有空。
“我知道一个有意思的地方,”他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喝杯茶。”
那个地方叫做“卡玛•聚”。一个女孩掀起厚重的帘子,把我们让进屋子里。
“你们老板不在?”
“她去丽江了,”女孩说。
“老板是个不错的台湾女孩子,”他对我说,“这里都是她自己设计的。”
我们坐到火炉边上,旁边的墙上挂着吉祥八宝图画和佛像唐卡。女孩用打火机点燃一根细细的引火柴,又用引火柴点燃了炉膛中的没烧尽的木头。
我们捧着热气腾腾的绿茶,吃碟子里夹了瓜子仁的薄脆饼。火炉散发的温暖看起来让他舒坦多了。他是马来西亚人,在新加坡做生意,现在是提前退休到中国大陆来旅行。这是他第二次来云南。
他把尼康微单相机递给我,让我看梅里雪山的照片,是他在日出时分从德钦飞来寺的旅馆房间里拍的:晨曦照在冰雪覆盖的卡瓦格博峰,使其不可思议地呈现出一种粉红的颜色,既圣洁,又妩媚。
坐了一会儿我便起身谢过他的茶和点心,打算去看别人跳锅庄舞。他站起来和我握手,再一次感谢我,让我都不好意思了。
四方街上,节奏明快的歌曲手牵着手,源源不断地从扬声器倾泻出来,空气也被激活了。跳舞的人围了三层,以一个假想物为圆心,一边手舞足蹈一边按顺时针转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本地人,游客更多。几个身穿藏族服饰的老人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地前进,是队伍的中坚力量;已经学得游刃有余的女游客踩着高低各异的鞋跟轻盈地一晃而过;而那滥竽充数的,手脚不能兼顾,左顾右盼仍然不得要领,却也是前拥后促跟着往前走,嘻嘻哈哈自得其乐;还有晚来一步的人,刚走进四方街就踩着节奏换上了舞步,一摇一晃地汇到队伍中去了。
其余的人站在四方街边缘,看。在我左侧不远,一个穿天青色冲锋衣的女孩独自站在那里,专注地望着别人从面前翩翩而过。她微微带笑的神情,使我觉得如果有人在她肩上轻轻推一把,她一定会欣然加入其中。
我离开四方街,在周围的街巷里游荡。煤烟从两边屋檐下的烟囱里冒出来往上升,消散在寒冷的夜色中。
一个声音在说:“我看你一晚上来回走过好几遍了。”临街酒吧的门廊里坐着一个女孩。我停下来望了一眼身后,朝女孩走过去。
她用双手捧着一个冒热气的杯子,手肘仿佛扇翅膀一样指了指旁边的空凳子:“坐一会儿?”
“坐着更冷。”
“那要不去屋里?”她扭头朝门口示意,“里面生了炉子。”
“不用了,”我说。我更愿意呆在外面,可以和她聊天。“我就在这儿站一会儿。”
女孩是酒吧的合伙人。她和三个大四同学原打算一路去拉萨,结果在这里停下来,两个月前从别人手里接下这间酒吧。
离开的时候,女孩没有邀请我改天再去。这或许是经营策略,或许是为了避免一个令人伤感的结果,因为晚上邀请的人,可能天明之后就已经不在古城了。守在这样一个遥远的地方,日复一日看着不同的人来了又走,终有一天,她恐怕会难过起来吧?
半夜里醒来,屋里屋外的灯都熄了。动一动,被子里就有电火花一闪而逝,发出轻轻的噼啪声。床很暖和,开着电热毯。一丝冷风穿过木墙上的缝隙吹到脸前。我一时睡意全无,从床上侧起身,伸手撩开窗帘,远处的天空中满是星星,默默无言。
早上八点,太阳从山后面跳出来,阳光哗地透过窗帘,洒到我的床上,仿佛一个不讲情面的闹钟。
我租了一辆自行车,去纳帕海。
骑到环湖公路之后,呼吸变得艰难,腿使不上劲。过了一段时间反倒突然感觉舒畅,仿佛身体里有一台备用发动机开启了。骑行的方向背着太阳,空气也凉爽宜人。风在耳边呼呼地响。公路上偶尔有汽车来往,牛马在草原上吃草,空气中有淡淡的牲畜粪便的气味。草原渐变成湿地,一棵小树孤零零长在路边。越往前湿地的水越深,终于变成湖泊。湖对岸的山峦和天空将倒影映在平静的湖面上。湖面下长着红色的水草,仿佛一团团洇开的红墨水。
这里真是安静极了!自行车轮驶过路面的呀呀声和路边牛羊脖子上的铃铛声清晰可闻。这种安静让我感到少有的愉悦。
路过的村子附近,青稞架随处可见。房子是木房子,盖的瓦也是木头做的,压着碎石块。一头黑色的母猪领着一群猪崽在拱地。鹅在湖边觅食。小牛的肚子下吊着一截变干的脐带。天上划过一只鹰,还有一架客机。
离开环湖公路就到了214国道,向左去德钦,向右回香格里拉。三四十公里的全程此时才骑完一半,而且是轻松的那一半。往来的车辆显著增加,噪声大,灰尘多。后来又开始上坡,我累得够呛,只能下车推行。
正午的阳光格外猛烈,路边的山坡投在地面的阴影小得可怜,无法盖住我头部的影子。我明显感觉到脸被渐渐晒伤,额头和两边的颧骨被晒得发疼。脑袋仿佛要炸开,里面的神经元也随时会像烟花一样四散而出。我两腿发软,大汗淋漓,背后的衣服被浸湿,水也喝完了。路边干涸的排水沟里躺着一条腐烂中的狗,一排白花花的肋骨露在阳光下。
终于走到山顶,山下就是香格里拉县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上自行车,顺着下坡路竭力蹬踩。疲乏一扫而光,我觉得自己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在空气中划开一条口子。
回到旅舍,整个大厅只有我一个人。咳嗽的男人头一天离开香格里拉去虎跳峡了,临走前把一份独克宗古城的地图送给了我。
第三天我呆在旅舍,读《古罗马一日游》。晚上去了酒吧。女孩坐在门廊里,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她把我领进去。一台投影仪将电影投射到墙上,年轻的莱昂纳多和凯特正在泰坦尼克号的船舷边吐唾沫。屋子里被火炉烤得暖烘烘的。一个有些年纪的外国女人坐在火炉边。
我在炉边另一条椅子上坐下,要了一瓶啤酒。女孩拿着酒瓶和杯子过来,给我斟了一杯,挨着我坐下。她说:“我昨天看见你从门口过去了。”
我告诉她明天我就离开这里,她“哦”了一声,说:“你在这里确实呆得够久了。”
酒吧里陆续来了两三拨客人,女孩去忙别的事情。我换到靠窗的座位,趴在桌子上填写明信片。当我抬头环顾四周的时候,火炉边的外国女人已经不在了,三个新来的坐在那里。我起身去吧台,一个笑眯眯的男生给我结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