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生命飘零于2020,又有多少记忆毁灭在2020。尽管有万般不舍,去的还是去了,毁的还是毁了。这就是历史的变迁,我们不得不尊重自然规律。
雨,一场接着一场,整整下了二十多天。多处山洪暴发,庄稼被淹,车辆被卷走。山体滑坡,房屋倒塌,大桥坍塌。弱小的人类,只能任其宰割。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我们藐视自然在先,一切都得承受。
我们的老屋也没能逃过这一劫,在一个漆黑的雨夜决然倒地。倒得如何悲壮?它是多么的悲伤!何等的凄凉!没有谁知道?孩子们都栖居在外,没能看它最后一眼。
那夜,风烈雨猛,山动地摇。我们住在新房里,舒适且安逸,有谁能感受得到?老屋已被我们遗忘在时光的流里。
总听先生唠叨,老屋的选址和建造何其艰难!他们原来的祖屋驻扎在如今的集镇上,很久以前,只因河道没有疏通,经常涨大水,冲毁庄稼和房屋。老祖宗迫于无奈,不得不上山建房。老屋地址选在一个圈椅形的山洼里,它后面是一条无限向后延伸的山脊,老屋两旁的山脊突然打住,从而造就百里挑一的好房址。
老祖宗每天上山捡石头,砌屋基,大概花去一年多功夫吧,选址结束,开始建房。
老爹一米七的个头,身强力壮,性格火爆,吃得了苦头,耐得住劳累,几个儿子跟他遭了殃。一声号令,所有孩子该干嘛,就得干嘛去。不仅要干得迅速,还要干得漂亮。不然,就是一顿臭骂。
记得小叔在家挑稻谷,满满一担,应该有一百多斤吧,那么小的身子,怎么挑得起?一不小心,肩膀抖了一下,扁担断了,谷子洒了。老爹大动干戈,责怪他无能。已经挑了很多担的小叔,本来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禁愤愤然,回了一句:等你老了以后…… 哪知他拿着刀满世界地追,赶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小叔藏到叔伯家,才躲过一劫。那时,大概因家里孩子多,不懂珍惜吧,亦或是他的暴脾气所致。大人的事情,我就不妄加揣测。
老爹虽脾气不好,干活却是一把好手。为了孩子们能吃饱穿暖住好,很勤劳,很刻苦。
老屋全部用土坯砖垒就,是老爹用牛拉着石滚反复碾压。土胚结实后,几兄弟用钢齿划拉出大大的长方形的地砖,用犁挖起来,一行行码在田间地头,待无数个日头晒干后,一口一口挑回家的。瓦片也是请瓦匠用泥巴一片一片做出来晾干,然后,大家守在土窑边,运水,添柴,没日没夜在烟熏火燎中烧制而成。那些椽子,是他们翻过一道道山岭,越过一条条沟壑,穿过一丛丛荆棘,自深山老林里一根一根扛回来的。那时他们还年轻,身子弱。破皮,流血,生茧,是常有的事。
六零后,姊妹众多,房屋逼仄,家境贫寒,谁都躲不过建房的辛苦。历经两年,老屋建成,以后又陆续扩建。房子挺大,四正两偏,外加稻场旁边的两间小寝室。石头门框,木头窗户。院落宽广,屋后是一片四季常青的竹林,可以遮风挡雨,冬暖夏凉。门前有一口堰塘,边上种有果树。堰塘底下是菜园,夏有辣椒茄子,冬有萝卜白菜。只要勤快,一年四季都不缺菜吃。
从此,厨房,柴房,火坑屋。餐厅,堂屋,卧室都有了。
老屋墙里砌着全家人的血汗,老屋顶上飘着父母的自豪,老屋室内酝酿着父母无尽的希望。他们在苦难中挣扎,在胜利中微笑,在希望中前行。
厨房,最具烟火气息,长年飘溢着饭菜的馨香。一口陈旧的老水缸,养育着满堂儿女。我们还在睡梦中,老爹已早早起来去堰湾挑水,直到缸满人乏。母亲不停地在厨房忙活,给孩子们准备吃食。大锅大锅的米饭煮熟,用筲箕滤好,放在一旁。菜油,腊猪油,佐料统统摆上。一般这时,大家都起床了,帮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体谅大人的不易。我们开始添柴,加大火候炒菜。柴湿烟大,满屋子青烟缭绕,熏的眼泪直流。可老妈为了孩子们能吃上可口的饭菜,不离不弃,始终忙碌在灶台边。
腊肉炖萝卜,腊油炒白菜,紫菜炒南瓜;采油炸粑粑,清炒马铃薯,油煎荷包蛋。腊油香,葱花香氤氲的厨房,如此生动。待菜全部炒好,就开始焖米饭了。微弱的火苗舔着锅底,米粒在“嗞嗞”声中开始变黄,焖出了一层金灿灿的大锅巴。这些简单的食材,经过母亲的巧手,瞬间成为我们舌尖上的美食。
吃饭咯!餐厅里,一张破旧的四方桌,还是一次涨大水,老爹在河中捞的板材制作而成。桌上摆满了大钵小盆,兄弟姊妹围在一起吃饭,胃口格外好,一碗接着一碗,总也停不下。瞬间,菜光饭光。母亲吃饭是不上桌的,看着孩子们吃得有滋有味,脸上洋溢着幸福。把孩子们养得健康结实,肯定是她的理想。
果不其然,四个儿子,个个高大帅气,有勇有智,一个女儿也着实漂亮,羡煞那一方人。他们家穷得叮当响,除了几间泥土房,什么都没有,可妯娌们还是一个劲地往里扎,至现在都不后悔。大家凭借自己的双手把小家建设得红红火火,有模有样,父母引以为傲。
冬天,火坑屋里最是热闹,老人孩子,满满一屋。我们只知道往火坑添柴,却不知道那些柴哪里来,怎么来。
那时,打柴不容易。附近山上光溜溜,必须跑很远的路去找。柴禾的采集,成了每年的主要活儿。秋天刚刚结束,就得准备柴火过冬。老爹首当其冲,率领大队人马进山,砍木柴,挖树根。他力大无穷,几百斤木柴挑着,还走路生风,几个儿子哪里是他的对手?
每到冬季,老屋稻场上就会出现两大垛柴,四四方方,整整齐齐。房檐下,一架架劈柴,白里透着黄,那是老爹的骄傲。也是他们父子踏烂了鞋底,磨破了手掌,熬红了双眼,数日苦战的成果。
曾记得,之前有人给先生介绍对象。她非常能干,每年冬天能打几个垛的柴,能喂几头大肥猪,这样的女人哪里找?媒婆不停地夸赞。可见那时打柴的重要性。先生却不同意,非要娶一个懒惰,娇气,无用的老婆。每天,我仅负责帮着做饭,带孩子。家里的脏活累活,他全揽下,毫无怨言。
火坑屋很简陋,墙面黑漆漆的,房顶也无天花板,椽子瓦片清晰可见。几条长长的石板,垒就一个小小的火坑,伴着我们度过了多少个寒冷的冬天。由于泥粉粗糙,墙面有缝隙。冬天,南风打北浪,尤为清冷。穿着厚厚的棉袄烤火,依然感觉后背冰凉。只得关闭门窗,加大火势,呛得难受,也不想离开。
逢年过节,火坑最温馨。栗柴架着烧,火光熊熊。鼎锅炖猪蹄,砂罐煲母鸡,再炕几个米饼。火苗升腾,烟雾袅袅,肉香缕缕。看看猪蹄熟了没有?忙活在厨房的母亲问,姊姊们争着尝。
夜幕降临,一家人围着火坑,炕土豆,烧红薯,剥花生,嗑瓜子。大家边吃边聊,边逗边笑,尽情享受劳动带来的喜悦。由于老爹好客,母亲贤惠,时有左邻右舍来蹭火,侃至深夜,还不愿散去。
堂屋右边,就是我和先生的卧室。在那里,我们共同营造爱的巢穴,孕育了一个幼小的生命——鹏儿,他的到来给老屋增添了许多乐趣。那时土地贫瘠,收获甚微。先生月工资几十来元,根本不够家庭开销。他还要读书考编,生活日渐困窘。我们安于穷苦,只想把鹏儿抚养大,让他多读点书,走出农村。通过努力,孩子大学毕业有了工作,能够养活自己。
老屋门前的泥巴稻场,成就了父母多少念想。春夏晒粮,秋收打籽,全都指望它。天刚蒙蒙亮,稻场上石滚声声,那是老爹在碾压。风车阵阵,那是母亲在车粮。他们要抢在连阴雨到来之前,把稻谷,小麦,油菜,玉米晾干,兑换成白米油面,储存在大大的米缸内,油坛里。无论我们怎么吃,总也不见底。
一家十来口人的耕地,春季播种,秋天收割,非老爹不可。犁地靠他,技术指导靠他,枪种抢收没有他的急性子哪行?错过节气,庄稼就不会有好收成。
上辈虽然没有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但在管饱一张嘴的年月,用勤劳和朴实滋养着后代,功不可没。
后来,我们一个个都搬走了,没有带走一砖一瓦。劳累过度的老爹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在万般不舍中丢下他亲手置办的家业,丢下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们,一去永不回。母亲也随了小叔,老屋空了,只剩一些破烂的家什和满屋的蛛网。老屋被我们遗弃,孤独地矗立在那里,迎着风,沭着雨,看着流云,听着鸟语。老鼠在里面窜来浪去,蚊蝇在里面飞扬跋扈。老屋只是静默着,睁着空洞的双眼,诉说着父辈们的辛酸。
清明扫墓,过年过节,我们才得以从四面八方聚拢。去祭拜老爹,然后看看日益衰败的老屋,品味那残留的一丝丝温馨,重新拾回早已风干的记忆。
而就在一个风雨飘摇的雨夜,老屋实在支撑不住,轰然倒下,烟尘散落凡间。只剩一滩滩黄土,满目的疮痍,满眼的萧条。
老屋,父母的魂,我们的根。它是先生和儿子生命的巢,也是我灵魂的巢。只要回家,心中便充溢着一种踏实,一种温情,一种彻底的放松。
可是,它却倒了。再也不见人间灯火,再也没有炊烟袅袅,唯有从老屋通向外面的路一直向远方延伸……
谨以此文祭奠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