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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坐在院里的一个软凳上,周围是高高的院墙和严实的铁皮大门。我旁边是一个用几块木板拼成的桌子,上边放着一个饭盒,一壶水,一把挡雨的伞,一件御寒的衣服。家里就剩了我一个,父母都下地去了,每天的晚上,他们通常是和星星一块出现在我眼睛里的。
这一整天里,我的目光就被囚禁在这小小的院子。
当天上的太阳高过院墙的时候,明晃晃的光洒在我的身上。
一棵高大的榆树生长在院墙外面,它的万千虬枝越过院墙,伸进院里。浓密的绿叶以及绿叶里的麻雀已经成了我最忠实的朋友。
这些雀儿欢快地在枝叶间跳跃,叫声清脆婉转。
妈妈说:“它们在跳舞哩!”
爸爸说:“它们也在唱歌哩!”
院墙外面有一条路,我虽然看不到,但我能听到有车的喇叭声,有卖冰棍雪糕的吆喝声,有学生上学放学流淌在路上的欢歌笑语声。
我就天天坐在软凳上,享受着阳光的抚摸,还有麻雀的歌声愉悦着耳骨。这是两种于我来说最奢侈的享受,没有第三种。
终于有一天,离我十几米远的墙头上露出半张脸,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这让我非常意外和惊喜。
我有些羞涩,但又忍不住迎着她的目光,激动地看着她。那是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清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翘挺的鼻头,往下就被墙挡住了,好漂亮的小姑娘!
但也就仅仅几秒钟以后,那张脸便沉下去,隐藏在院墙后面,快速的脚步声由近而远,直到听不见了。
我猜,她可能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可她为什么出现在我家的墙头?她长得为什么那么好看?
可是这一切就像昙花一现,再也没有出现。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院墙外面的道路上有学生早上上学和晚上放学的欢歌笑语声飘过。
终于在几天后的下午,学生们放学了,院墙外面的道路上他们的笑声刚刚消失,院墙的墙头再次出现了那半张美丽的小脸。
她的个头应该很小,刚好露出半张脸,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有些怯。
我目不转睛地捕捉着这张脸,生怕她一会儿就又不见了。
一个银铃声从墙头传过来:“你为什么总是坐着?”
她在跟我说话。
我看着她无奈地苦笑着说:“我天生就只能坐着”。
“多可惜!”她忽闪着大眼睛,脸上流露出惋惜的样子。
“我叫雀儿”,她告诉我,然后又问我的名字。
我挠了挠头,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我没有名字,爸爸妈妈都叫我‘唉———’”。我学着父母的口气,把“唉”的声音拉得很长。
那小女孩就问我:“唉——‘唉’怎么写的?”
我又挠着头说:“我没上过学,我……反正爸妈都叫我唉,他们一喊唉——我就答应一声唉——”
“那我也叫你唉——吧?”雀儿的声音真是好听。
我高兴地点点头,可在这时我就听到扑通一声,墙头那张脸就不见了。
我知道那院墙很高,她应该是踩着一个什么东西,才能够露出半张脸来。我很着急,两只胳膊按在软凳上使劲撑高身子大声问:“摔疼了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院墙外面传过来一个声音:“不要紧,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吧”。
我有些失望,她留下的时间太短暂了。
记忆里我只有和爸爸妈妈才说过话,我再也没有和别人说话的机会,雀儿是第三个。
我非常高兴,晚饭居然多吃了半个馒头,我很晚才睡着。梦里,我又跑又跳,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在院墙外面看不到头的路上和好多的学生一起奔跑,跑着跑着,我们都生出麻雀一样的翅膀,在天空里自由地飞翔。
第二天,我早早的就让爸爸把我抱出去,放在那条软凳子上。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还不能够洒到我的身上,大榆树上枝叶茂盛,有一群麻雀在上面跳跃歌唱。
爸爸妈妈下地去了,又留下了我一个人在家里,但我的心情格外舒畅。
心中有了希望,一切都是美好的。云儿在跟我笑,树叶哗哗地响,在跟我笑,我面前的一只苍蝇也跟我嬉戏。
我支起耳朵细听,院墙外面的路上开始有了三三两两的脚步声,有了嘻嘻哈哈的谈笑声。上学的时间到了,那是学生们在路上打闹。
我猜雀儿应该快出现了,我就在她昨天出现的墙头方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生怕错过那张美丽的脸。
直到过了好久,路上已经没有了孩子的谈笑和脚步声,那张脸也没有出现。我很失望,情绪很低落。
转念一想,晚上放学的时候她一定会来看我的,不由高兴起来。
太阳升得够高了,照亮我的身上。
榆树的身影,挪了又挪。枝头的雀儿,换了一波又一波。
午饭我就在这软凳上吃,提前妈妈已经准备好了。我吃的很少,我根本不活动,也为了避免上厕所,我经常是饿着肚子,坐在凳子上。
直到下午放学了,我听到了孩子们在路上的追逐打闹声,我心中燃起了希望,紧紧地盯着墙头。
上天收回了我的一双腿,但赠予我一双灵敏的耳朵。我听到墙跟前有脚步声,然后有石头碰撞的声音。过了好漫长的一段时间,那张美丽的脸终于出现了。她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唉——”
“唉——”我兴奋地回应着,我想从凳子上跳起来,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的身子也只是欠了那么两下。
“你昨天摔疼了吗,雀儿?”我看着那张有些通红的脸,额头上有亮闪闪的汗珠。眼睛还是清澈,睫毛还是细长,鼻头还是翘挺,一张小巧的嘴,白净的脖颈下面,穿着一件雪白的小衫。我能看见两粒金色的扣子,往下就被墙挡住了,
“嘻嘻,我的腿现在还有点疼,不过没关系”,雀儿开朗地笑着。
“那今天你要小心啊!”
“没事,我捡了好多的砖头,你没发现我现在个子都高了吗?因为我脚底下垫得砖头高啊,而且还很牢固呢”,雀儿一张一合的嘴里,就像蹦出的金豆子一样脆生生地响着。
“你真棒!”我由衷地赞叹了一声,脸上一定笑出了花。
接下来我们没有聊多久,雀儿说要回家写作业,还要帮奶奶干活,就从墙头消失了。
这会儿树上也没有了雀儿,院子里寂静得像一潭死水,但我心中很满足。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坐在软凳上的生活也居然这样美好!
第三天放学,雀儿又准时出现在墙头。从此以后,几乎每天放学的时间,她都会在墙头上出现,哪怕只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唉——”
我会回应好几句:
“唉——”
“唉——”
“唉——”
从此,雀儿的出现,便是生活对我最大的恩赐。
那天雀儿扔给我一个沙果,她对着我瞄了好几下才扔过来。扔之前她说:“唉——我要是扔得太准了,会打着你,扔得远了你会够不着”。我说:“你瞄准,打着我不怕的,我不怕疼,我从小就不怕疼”。
沙果从雀儿的手中高高飞过来,落在我前面好几米远的地方,又骨碌碌滚了几下,最后停在两米多远的地方。
我是够不着的。
雀儿叹了口气,小小的拳头捶了一下墙头说:“唉——唉,我一点准头都没有,真笨!”我说:“没事的,我看着这个沙果,心里就可甜了呢!”
雀儿走了,沙果躺在我的前面的地上。我对着它说了很多心事,就连爸爸妈妈都没听过的话。
直到星星出现在我头顶的天空里,爸爸妈妈才从地里回来,捡起那只沙果,沙果才在我的手心里了。
但我没有吃掉它,反复地摩挲着沙果,直到几天以后它烂掉了,我也没舍得把它扔了,就放在我的软凳旁边的桌子上。
“唉——你会唱歌吗?”有一天,雀儿问我。我摇摇头。
“我会,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听我唱歌!我给你唱一首吧?”
“好啊好啊,我只听过树上的雀儿唱歌,还没听过有人唱歌呢”。
雀儿趴在墙头,清了清嗓子开始唱:
“叽叽喳,叽叽喳
我是一只小麻雀
每天为你送快乐
我在空中飞行
我在屋脊跳跃
我在村庄住宿
我在枝头唱歌
叽叽喳,叽叽喳”
雀儿一边唱,一边用两只手比划着飞行的动作。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歌声。这歌声滑入耳朵,一直滑进我心里。
大榆树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好像在和雀儿比歌喉似的。
后来,雀儿好多次给我唱起这首歌。
“你在干什么呀?”有一天,雀儿看着我手里拿了一把小刀就问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实在无聊就拿这把刀刻木头。
“那你会刻什么呀?”
“我会的东西可多了,小猪小鸡小鸭我都会刻。嘿嘿,就是刻得不好”,我挠挠头。
“没事的,你努力地练习,或许将来会成为雕刻大师呢!”
“什么是雕刻大师?”
“就是……就是刻得东西非常像,非常非常像”,雀儿说。
夏天去了,秋天来了。秋天去了,冬天来了。
我不能再坐在外面的软凳上,我只能坐在屋子里的窗户跟前。
爸妈虽不用下地,但是每天都出摊卖杂货去了。
放学的时候,有时雀儿还会爬上墙头,对窗户后面的我抬抬手,张开嘴喊了一声:“唉——”
门窗关得很严,但我能听得见,她一定在喊我的名字,看她口型,分明就是。
我便高兴地回应:
“唉——”
“唉——”
“唉——”
雀儿也一定能听见我的回应,再一次高兴地冲我抬抬手,就消失在风雪肆虐的墙头。
大榆树落净了叶子,干枯的树枝时而被跳跃的雀儿蹬得乱颤。
它们在唱歌哩。
学校放寒假的日子,也是我心情最低落的日子,因为墙头上不会再出现那张美丽的脸。
冬去春来,我能坐在外面的软凳上晒太阳了。
学校开学的这一天,我让妈妈给我穿得干干净净的,让爸爸早早的把我抱在外面的软凳上。我在等一个美丽的遇见。
我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雕刻,那是一个趴在墙头的女孩的脸,一张美丽的脸。
太阳还没有爬上来,大榆树的枝叶正在生长着希望,好多的麻雀就在枝头点缀着春天,它们的歌声感染了我,让我一大早就是快乐的。
太阳终于高过院墙,高过大榆树,它在我的天空里慢慢划过半个圆弧,朝西面继续远去。
放学的时间终于到了,路上打打闹闹的嬉笑声飘过后,墙头上终于有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的心竟然激动起来,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雕刻。我相信,在我刻苦的努力下,我把雀儿雕刻得足够像,非常像非常像。
墙头上半张脸出现了,圆圆的胖胖的还脏兮兮的。
我眨了眨眼睛确认这是一个小弟弟的脸。
“唉——”那个男孩冲我叫。
“唉……唉——”我犹豫着回答。
“我是邻居……雀儿姐的邻居……她搬家了,来不了了”,那个男孩说。
我的心情一下子失落到了极点,眼泪开始在眼眶里积聚。
“唉——雀儿姐临走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告诉我,让我来看你”,男孩说。
“那……你能把这个捎给雀儿吗?”我举起手中的雕刻,冲他扬了扬。
“不能,她搬得可远呢!”
我的眼泪终于漫过眼眶,流下来。
男孩突然加重了语气对我说:“唉——雀儿姐让我保证,每天都来看你,我已经向她保证过了!”
我赶紧擦了一下眼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他说:“小弟弟,我给你刻个头像吧,我刻得可像了呢!”
这时候,一群麻雀飞来,落在大榆树上,它们欢快地跳跃,叽叽喳喳地叫着。我凝神观望着这群精灵,又看看露出墙头半张脸的小弟弟。
我欣慰地笑了,我的天空里,有雀儿在欢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