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很多社会和历史方面的书，关于白人特权的、亚裔偏见的、种族财富分配不平的、世界大战的。读这些书是很难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的，往往会感觉很压抑，抑或很愤怒。人性的破碎和社会结构的不公义像极了毒气，无孔不入，无坚不摧，却又看不见、摸不着，难以启齿，莫可名状。这种感觉挥之不去的时候，我想，也许，是该从文学里面寻找一些力量了。
因此，在这个初秋的早晨，我一字一句念了《长恨歌》。
《长恨歌》记载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是中国人传颂了几千年的爱情。我从十几岁第一次读，如今也念了不下百次千次。年少时爱慕“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繁华，后来渐渐开始体恤“鸳鸯瓦冷霜寒重”的凄凉。如今怀着愤懑不平却又无可奈何之心再读，却是从这首叙事诗中，读到了很多无奈、很多多情、很多抱歉和很多原谅。读着读着，心里曾经燃烧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了。这大概就是文字的力量吧。
那些不能释怀的、不可原谅的过往与现在，都在历史的长河中、在诗歌的吟诵中，化作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了。
爱美之心——皆可原谅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诗歌的开场平淡无奇的、用近乎白描的手法，介绍了男女主角：唐明皇、杨家女。
他们身上后来被人附上很多政治色彩：明君、昏君、盛世、乱世、美人、女祸。然而诗歌却没有道德审判。他的身份恰好是帝王，但这并不是他最显著的特点。
历史上的唐玄宗李隆基年幼时经历了武则天燕啄李氏皇孙的恐慌，后来他的伯母韦后又企图效法武则天，称帝登基。李隆基以英果之气，起兵平定内乱。问鼎帝位后又励精图治，任用姚崇、宋璟、苏颋等贤臣，开辟了旷古绝今的“开元盛世”。杜甫曾如此描绘盛唐景象，“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禀具丰实。”
然而对诗人来说，这些都不足以诠释唐明皇的内心。李隆基，他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军事家，但是，从生命的角度而言，他最显著的特点是爱美。他珍惜和渴求一切美的东西。因此他建立了欣赏歌舞表演的“梨园”，成了戏曲界的祖师爷。他爱艺术，爱美。“重色”不是道德评判，“色”是与“空”对立的，是繁华的、奢侈的、盛开的美。
她呢？她也不是祸国的红颜，只是杨家初初长成、含苞待放的小女儿。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然而，突然有一天，命运的风云乍起，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诗人绕过了尴尬的不伦之恋的史实。爱美的君王是怎么看到杨家女的？因为她本是寿王的王妃，随着夫君进宫给父皇拜寿。那个御宇多年寻美而不得的君王，突然如获至宝。
当然，这在我们普遍的伦理中是不能接受的、难以启齿的公公与儿媳的不伦之恋。这种香艳的、不伦的、老夫少妻的八卦，历来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人们似乎乐于讨论那些冲破固有社会认知的恋爱——年龄、身份、社会地位，只要被“约定俗成”认为不般配，那就是永远的谈资和笑料，仿佛人人都可趴在床笫之间，议论闺房之事。这是我们生而为人、发展到如今这个所谓“文明社会”，仍然无法摆脱的恶劣。然而八世纪的诗人，却没有什么论断。美出现的不是时候、身份也错乱，发乎情、止乎礼最可敬，可是对于因爱美而越雷池的人，诗人也抱着一副悲悯。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杨妃作为四大美人之一，一直以胖胖的形象示人。只有一个身材丰腴的女人，才足以承载盛唐的审美。带着热气的温泉，一滴一滴的凝结在像凝脂一样的皮肤上。一枝红艳露凝香。清极艳极，因此，君王也不去早朝了。《新唐书》说这是女祸。可这也是一颗疲累的爱美的心。他已经六十一岁了。一生为了皇位、为了江山社稷，励精图治、呕心沥血。如今可以迷失在一份天真中，他沉沦了。
四大美人中，西施、貂蝉是经过培训的女间谍，昭君是自请和亲出塞、情绪稳定又不屈服于命运的女强人，只有杨妃，似乎从没有什么心机和目的性，只因天生丽质被命运的大手拨来弄去。养尊处优、长于盛世、父母兄弟俱全的美人儿没什么忧愁，也因此天真。大概恰恰是这份天真，吸引了那个长于乱世、处心积虑、鞠躬尽瘁的灵魂。他需要受到天真的洗礼，而她，恰恰出现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此生，惟愿消磨在你含情脉脉的眸子里。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君叹我生早。
年岁不可更，怅惘知多少。
很抱歉，要你承受我的爱。
很抱歉，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疾言厉色——皆可原谅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生烟尘，千乘万骑西南行。
唐皇耽于政事，安史之乱爆发了。其实细究安史之乱爆发的原因，隐患是在很久之前就埋下的。唐王朝内部矛盾不断，中央政府和地方军阀势力互相拉扯，斗争频频。加上五胡乱华、奸相李林甫把持朝政，一夕之间，哗啦啦大厦将倾。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君王，也只得仓皇出逃。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皇帝的驾辇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艰难行驶，摇摇晃晃。走到马嵬坡前，将士们却不肯再走了。他们一路担惊受怕、风餐露宿，到了此时，情绪紧绷到了极点，需要发泄。可是乱兵在后，他们不是对手，身边跟着的只有杨氏兄妹和受宠的贵妃。不得已，杨家女承受了六军的怒火。宛转峨眉马前死。“宛转”仅二字，却充分体现了一个女子的委屈。
她多么的委屈啊。她是盛世里长大的明珠，父母宠爱，前途光明，先嫁皇子，又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她只是泡泡温泉跳跳舞，吃几颗荔枝，她没有求过这些恩宠，那是君王赐下的。怎得如今国破家亡的责任，没有落在君主的头上，没有落在宰相的头上，没有落在将士的头上，偏偏落在了她这个女人的头上了？而那个君王呢？说好了相爱的，说好了相许的，说好了相护的。他曾叱咤风云，而如今，面对六军的怒火，“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只读历史是多么的可怕啊。满头珠翠和一颗绝世姿容的脑袋，就陈闷闷的落在泥土中了。自身难保的唐明皇与昔日宠爱的杨贵妃恩断义绝，为了自保眼睁睁看着她就死，读史时难免对男人的狠心心有戚戚焉。可在诗歌中，诗人只用“掩面”二字，便彻底挽回了唐明皇的形象。
不忍心，无奈何。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人们对败给了现实的爱情，也有很大的悲悯。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人永隔的痛，要活着的人独自承受了。活着，也是一种惩罚吧。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安史之乱平叛了，可是盛世不再。唐玄宗以太上皇的身份重返长安，路过马嵬坡，想到当初仓皇出逃，六军不发，慌乱之中处死贵妃，甚至来不及厚葬。如今却是连影子都没有了。他哭了。大臣们也跟着哭了。
他们不再是当初那群不知所措、情绪崩溃的人了。他们见识到了这场战争的残酷。颜真卿曾在在《祭侄文稿》中哭泣他安史之乱中为了镇守常山城战死的侄子：“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战争的惨烈始料未及。杜甫的《石壕吏》也写于这个时候：“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三个儿子都被捉兵捉走了，有两个已经战死了。家里只有吃奶的孩子，他的妈妈连一件完整的裙子都没有。对比开元盛世“公私仓禀具丰实”，国家经历了多大的灾难！
而此时的臣子们也意识到把这场巨大的、隐患已久、牵扯很深的政治灾难，归结到一个女人身上，是多么的荒唐。所以他们也哭了，他们为自己的武断和色厉内荏，有很多的抱歉。
贵妃的尸首找不到了，这里有很多浪漫化的色彩。其实她的身体大概已经腐烂了，爬满了蛆虫，骨肉都被风化了。可是人们终归不忍心天真的美人是这样的下场，因此有一种说法是，死的是杨妃的替身，杨妃东渡到日本了。每次读到这些传说，我心里有很多的感动。爱情是不分人种国界的，对爱情的祝福是人类共同的、美好的愿望。日本人很爱杨贵妃，在日本有杨贵妃故里，有很多杨贵妃的画像和典故。日本的国力逊色盛唐很多，当年派了很多遣唐使学习中国的语言、服装、文化。对比盛唐，他们是弱小的。可是这里有一种感动，那个伟大的、色彩繁复的、包罗万象的唐朝，最终容不下一个绝代风华的女人。可是日本人却怜悯她，你们不要她，我们要她。你们嫌弃她，我们爱戴她。
近代从两次甲午中日战争开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到如今的国际形势，中国和日本的关系一直非常紧张。“日本人”对我们而言，不算是一个中性的标签，是带有很多负面感情色彩的。最近读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对日本更是充满了恐惧与愤恨。政治关系在现实生活中牵扯很多利益、历史、国恨家仇，很难放下，但是在文学中就可以被包容。西晋时期的文学家张翰因不愿意被官场所困，曾发出“人生贵适意尔”的感叹，在文学史上留下了莼鲈之思的思乡佳话。而此典故传到日本，八世纪的日本嵯峨天皇曾经写诗“寒江春晓片云晴，两岸花飞夜更明。鲈鱼脍，莼菜羹，餐罢酣歌带月行”，文学色彩不输唐宋诗人。寒江、春晓、莼羹鲈烩，这些触碰到心灵的美好的文学形象与诗歌，在国际舞台上，能够与我们真正分享的，也只有日本。从文化血脉上说，也只有日本与我们，是一脉相承的，是可以在文学上互相理解的。
现实中无法原谅的，在文学中可以得到抚慰。
于事无补的忏悔——皆可原谅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唐玄宗回到了物是人非的宫廷，做起了太上皇，他开始无比的思念那个天真的人了，那个忽闪着大眼睛听他诉说帝王心事的女子了。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现在有多少泪，曾经就有多少爱。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我已无诗。世间也再无飞花，无细雨。我很抱歉。那些曾经陪伴着我们一起繁华的人都老了，可是你没有。你的生命，永远停留在风华正茂的样子了。玉奴，当初人们嘲笑我们年龄差距之大。以后这个差距会越来越大了。我以为，你会活到白发苍苍，我们合葬的时候，就是一样的了。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寒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一个人真的好孤单啊，孤单到睁着疲惫的双眼，看着萤火虫，却不敢看牛郎织女星。孤单到听着更漏，把灯都挑尽了也没办法阖上眼睛。对不起。让我为一时的软弱，付上孤独终老的代价吧。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是不负责任，这是违背誓言。就算我一直睁着眼，目眦尽裂，也换不回什么了。可除了这些没用的，又能如何挽回和赎罪呢？那些于事无补的忏悔，虽然来得晚了，却也强如缺席。人生苦短，难以两全。
现实中无法补救什么了，但文学却可以体贴。
爱——所以皆可原谅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唐玄宗走火入魔了，开始迷信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她含着委屈和怨恨而死，大概不愿意原谅他了。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美人死后做了仙女。回首繁华，大概有些可笑吧。那个在关键时刻舍弃她的爱人，她哭过、恨过、也想过再不见面，可没想到他找来了。真让李太白那个神仙说中了，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揽衣推枕起徘徊。有点犹豫和惊喜。
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想过很多次再见的场面，要说的怨恨的话，可是如今只能踉踉跄跄的出来了。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那些怨恨的话，一句都找不到了。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许多年后，她终于把当年的委屈和害怕哭出来了。而哭泣，是一种信任和柔弱，是对爱的投降，被偏爱的，才有恃无恐。面对恨的人，是没有眼泪的。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也曾忍不住心中的渴望，偷偷看了长安几眼。但大概心结未开，因此什么也没看见。如今既然他找到这里来了，那往事休提。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愿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曾经的誓言，我还记得。历经沧桑，我愿意再说一次：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知道，感情里也最好讲道理、讲原则，最好可以拿得起、放得下。但我也知道，我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里，爱着一个不完美的人，他也会软弱、会害怕、有无可奈何，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爱既然可以让我们变得更美好，那么为何要吝啬于从我开始呢？
我愿意变得更温暖，你是否可以变得更勇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