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不深,薄阴的天气里,无星无月。白色大理石的宽阔道路将繁华街区分为两半,一侧是白瓦高墙、有蛋壳一样弧形穹顶的神殿群,另一侧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商业街,阿方索最大的会馆、妓院、宝石厅、缎带骑士酒楼一列排开,仆役、商人、卫兵和游街的人熙熙攘攘,空气中满是酒水、脂粉和热腾腾的人的味道。
在更高、更黑的地方,瓦戈洛等待着。他隐藏在月桂茂密的树影中,和下面比起来,这里安静、从容而私密,月桂香甜的气味让他感到很舒适,犹如回到家乡的丛林。
但这毕竟不是波斯恩纳德,半小时之后,他将被迫让一个人死亡,像一个意外——或者,一个令人遗憾的失误。总之,值得上十五个紫金币。
他看见远处一列马车行来,前驱的是四个白马骑士,手持旗枪、象征权威的短杖,接下是一小队穿着铠甲的士兵,持钺的和持盾的分列两队,盔甲在灯光下闪着白亮的寒光。马车很安静,四头白牛装饰着彩色的坠饰和铃铛缓缓走来,无需驱策却步调一致,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
这是今晚的贵宾,他想。排场不小,但也理所当然,在这会馆出现的,无不非富即贵,亲王瓦伦斯的欢愉之厅,朝臣以下岂有资格成为座上之宾?来者是谁,他并无兴趣,多少钱办多少事,夜翼的原则。十五个紫金币,恰能让一个伶人不知所以地死亡。
趁着马车停下之际的忙乱,他滑下树枝,溜进会馆侧后的黑暗小门,沿着一条狭窄的黑暗小道走了几十米,拐过三道弯,眼前是厚重的帷幕,他停下来听了一会儿,稍远一些的地方,两间隔开的屋子里都有人说话,而最靠近他的这一间是空的。仆役们的脚步不时传来,还有搬动重物的声音,木头和布料,高跷特有的笃笃声,一个伶人念着对白,另一个在抱怨他的脚上的旧伤。
瓦戈洛又等了五分钟,踩着高跷的脚步才靠近这里,两根细长的白色棍子在帷幕前停住,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伶人在换装——瓦戈洛没有迟疑,迅速而专业地在此人头上敲了一记,小心地将昏迷的人放倒,没有让他发出一丝声响。就着灯光,瓦戈洛上下看了几眼。
“身材略矮,但服装可以弥补,还有高跷,”他点点头,“啊,这可增加了我的难度,但不是很关键。那么……”
他拾起伶人手中的面具看了看,苍白的脸颊和眼睛下红色的垂珠。
“这最好不过,面具和脸谱,众神的使者,多好的兆头!我想我开始喜欢今天这个角色了。”
“既然还有时间,”瓦戈洛再次听了听,发觉所有人都还在做着准备工作,而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踩着高跷的戏子已经走丢了,“那么,为了避免麻烦,我还是等开场的时候再出现为好。”
说着话,他快手快脚地脱下这位倒霉蛋的衣服,还有那分外惹眼的长达三肘的高跷,迅速地换到自己的身上,在黑暗里,他就像一只狸猫,微弱的灯光和沉重的帷幕丝毫不能影响他的行动,相反倒是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两分钟后,他回到伶人和仆役休息准备的地方,故意踏出凌乱的脚步,将地板踩得咚咚响,发出几声含混的、低沉的呻吟,大家注意到他的时候,却只能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踩着高跷,似乎还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向着厕所的方向奔去,由于匆忙,甚至在栏杆边上撞了一下。
“奥比特?奥比特?”有人在背后叫他。
“随他去吧!一定是吃坏了肚子!”
“可得快点!今晚少不了你,第三幕之前一定得回来!”
瓦戈洛挥了挥手,没有回头,一转过弯道,到了灯光照不见的地方,他伸手在墙壁和木头柱子上试了试,转眼之间,左右扭动着爬了上去,没有看见过的人绝对想象不到那种动作——就像一条蛇在水中游泳、或者蜥蜴在沙地上奔驰,轻盈、从容、无迹可寻。
在接下来的暗寂时光里,他静静地伏在梁柱和拱顶的缝隙中,呼吸吹起的微尘打着旋飘落下去,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他就像一块岩石,一棵枯死的老树站在无风的池塘边上,他想起在雾泽狩猎的日子,也如此黑暗,虫子落在肩头,芦苇在头顶拂过。身前不远,一只暴躁的河马睡着了,偶尔甩动短小的尾巴,鱼腥味和草木的清香混在一起,长腿的水鸟将头别在背后,他、特纳还有帕蒂……他看见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是树精灵最常见的绿色眸子,但他说不出地喜欢。
就算他们还活着,也不可能和自己相认,瓦戈洛想到,而今自己那熔火之瞳,和过去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而树精灵引以为傲的信仰,和大自然亲密无间的德鲁伊之道,早已被夜鸦宽阔深黑的羽翼所覆盖,这就是代价,万事皆有代价,就像这个伶人,十五个紫金币,普通人三个月的工钱,在这里甚至连小费都算不上。
前方,两层楼以下的地方,轻快的弦乐响起,幕布拉开,布景在轨道上滑动的响声还有人声,今天的开场掌声特别热烈。
话说回来,这一回的主顾十分奇怪——当然,奇特的主顾不是没有,不奇怪的才稀有,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出这么一笔钱,让自己去杀一个伶人——一个卑微的,几乎连仆役也算不上的伶人——他们不过是和精灵、矮人一起供人娱乐的道具,贵族或者神灵,都是他们的主子,被送来送去,当作礼物或者生意上的添头。
“时间、地点、方式,随您喜欢。”他记得自己这么说。
“大十字广场的东边,会馆中最有名的那个。”委托者并未刻意掩盖自己的面容,但如今想来,瓦戈洛甚至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就长那副模样——平淡无奇的灰头发,灰眼睛,大鼻子和突出的下巴,有点胖,淡蓝的短上衣插在黑色的肥大的裤子里,“欢愉之厅,时间我会通知你,唯一的要求,当他在台上的时候你才能动手,能办到吗?”
当然可以,这不过是小事一桩,每一个从夜翼之下获得自由的杀手,都绝非那些初出茅庐的菜鸟可比,他们是凶猛的狩猎者。有时候换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不过是些个人趣味罢了,就像把银币从一个手指颠到另一个手指那么容易。
该他出场了。瓦戈洛随手将面具覆在脸上,抓住一根作为道具的绳索,划过一道弧线,直荡到舞台中心。轻盈地将手一松,落在他的目标面前,由于踩着高跷,他足足比对方高出半个身子。他的对手,一个身材矮壮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柄仪式用的细剑,左手提着包裹。这个伶人装成一个农夫的模样,高绑腿,淡色的粗布短衫和灰裤子,他的面目不出预料也隐藏在面具下面,那是个被涂上金粉的脸谱,制作者刻意为之,强调了侧脸和下巴的线条,让它显露出一种岩石般的刚硬而坚韧的古典美。
急管繁弦的音乐换成了抒情的长调式,低沉的合奏响起,观众们微微挺直了身子,就算是瓦戈洛也听得出来,这是献给神的祭乐,那个戏耍了广天众神,却仍被宠爱的聪明人的祭乐——《塔尔博托·骄傲的凡人》,整部戏剧的高潮。
演戏非他所长,就像这蹩脚的高跷,然而夜翼之下,他不得不唱,像一个真正的伶人和神使,这是对死亡的尊重——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这种信仰已经烙印在他的生命中,用残酷得多的方法。
“凡人!凡人!你是那盗天的人,你是骄傲的狡猾的贼。”瓦戈洛唱到,同时俯下身子,看着这个矮小的生物。
“是我,你是神使,广天众神的奴仆。”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当然,这并不困难,我也比你想象的更要聪明。”
“啊,你这骄傲的凡人,你竟然打起了神火的主意!”
“那是梦王赐予天下之物,难道天神要将它独占?”矮壮的伶人将包裹丢在一边,向着神使举起他的剑,未开刃的细棍甚至不能称为武器,像雄狮面前的小木棒一样可笑。
“你取走的东西,自有伟力,并非你所能了解,短视、短命的人类啊,请把它交给我!”瓦戈洛抽出他的武器,那是真正锋利的细剑,尖端一点惨绿,犹如蝮蛇之吻。
这是毫无悬念的对决,瓦戈洛忽然觉得兴味索然,但他依然忠实地演下去,一剑挑开了对手的防御,轻轻在那人的手背上划过,不过是一道细小的血痕,然而这已足够。
剩下的时间,足够将戏演完。抱歉。瓦戈洛想。
果然伶人毫无察觉,他笨拙可笑地继续发动进攻,依照剧本唱出属于他的台词,在两分钟之后,他忽然咳嗽了一下,仿佛无法呼吸似得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用剑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勉强将这一段唱了出来:
“神使,神使,你倒是说说,为何天神掌管天下?
为何一切的人类要听从他们的吩咐,像羔羊一样顺从和匍匐?
神使,神使,你可知道广天众神生下来和人并没有不同?
他们的样子相差许多,就像鸟兽和虫鱼。
可他们的灵魂,
啊,他们的灵魂……”
他最后的声音微不可闻,扑通一声倒在台上,痛苦地痉挛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他丢掉那细剑,竭力伸手扼住自己的咽喉。
“可他们的灵魂,都是一样的高贵和庄严。”瓦戈洛将他没有唱完的部分念完,此刻,歌停舞歇,只有周围高悬的灯火将舞台照得惨白,他站在台上,踩在高跷上藐视众生,那敢于反抗的凡人已经死了。
台下一片哗然,一个肥胖的脸色枯黄的阉人尖叫着,眼睛瞪得比平时都大,他肥肉颤抖的脸上满是惊恐,在他旁边是一个吓哭了的孩子,不,一个小丑,一个侏儒,穿着金红色的外套,他宽大而突出的额头因为悲伤而叠满了皱纹,此刻,他正用手摘下金色王冠,摔在地上不断地用脚去踩。更多的人从远处跑了进来,有持钺的士兵,铁靴的守卫,还有穿着绿边白袍的医生——一时之间,所有的、还有理智的人都冲向台上。
他的雇主不在这里,一片混乱中,瓦戈洛马上发现了这一点,人们惊慌失措的样子犹如天塌地陷。这不正常,这不是一个伶人。
死者的面具下露出了半张铁青的犹如窒息的脸,头发和胡子金中带红,是秋天的颜色,而在他的闭不上的嘴角边,有一颗黑色的痣……这张面孔,说不出的熟悉。
“该死……”难得地,刺客骂出一句粗话,阉人、小丑、双钺、盾卫——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人,一个本不该出现于此地的人。“这真是个亏本的买卖!”
刺客抓住一道绳索,再一次飞荡起来,第一下,他落在作为背景的假山上,再一次,他登上二层阁楼的栏杆,等卫兵拥挤着冲上楼梯,只能看见空荡荡的窗口外的无边夜色。
月桂花依然暗香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