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月大的时候她把我抱回家代养,我叫她妈。亲生父母对我来说不过是半年来一次给我送点东西吃的好心人,而她,是我母庸置疑的母亲。
她有一个儿子,很不争气,一会儿要去外地打工,一会儿要开养鸡场,一会儿又要跟着亲戚家大哥去工地上谋个差事,但大多时候他都游手好闲,靠在墙边抽着廉价的烟看别人打麻将。她辛辛苦苦攒了近一辈子的钱在村头给他盖了个小院,娶了媳妇儿,没想到媳妇儿的刁蛮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她带我去大哥家里做客,媳妇儿嫌她脏,怕她坐脏家里的新沙发,只让我和她坐小板凳,她也不敢吭声。
她的皮肤暗黄,常年积累下的风霜在他的脸上留下深刻的印记,每个季节总是那么两身衣裳,细细看她的手,上面布满了像小溪一样的皱纹,干裂,粗糙的像松树皮一样,每次见她都是背一把锄头在去地里的路上。
常有村里人故意逗我,说我是连自己亲妈都不知道是谁的野娃。我回去跟她学,她脸色一变,让我不要听别人乱讲。有年我被带去父母家住了两天,回来的时候她问我:“咋样?城里好不好?”我哭着说再也不回去了,她把这个当成骄傲的笑谈,逢人就讲。
好景不长,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她从地里回来,路上的人告诉她:“你们家里来客了,开着辆小轿车。”她匆匆忙忙赶回家,果然是我的亲生父母来接我了。我的亲生父母在城里稳定下来,买了房买了车,还给我生了一个小弟弟,他们要把我接到城里去上初中,让我学舞蹈,学钢琴,我坐在大门口的凳子上,听他们争执。
“你知道的,那时候计划生育,我们想要个男孩,说好的你是先代养,等风头过去了我们就接过去,现在你怎么反悔了!”我的生父提高了音调。
“不是我反悔,是娃自己不愿意回去,那年过年你把她接回家,她回来就哭着跟我说再也不回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声音那么高,我的这句话好像她的利剑,等待着我的亲生父母到来那一天,作为她击垮对方的武器。
“她还小,她懂什么!你看看你能给她什么?你能让她学钢琴还是能让她学舞蹈啊?你连钢琴是什么都不知道吧。”亲生父母显然有些不愿意再浪费时间了。
“她在这每次考试都是班里前三名。”她声音小了很多,明显这句话她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很可笑。
“行,我们也不在这争这些没用的了,说吧,你要多少钱?”
“我一分钱也不要!我要娃!”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这么大声说话,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急忙从凳子上站起来跑到她身边抱住她。她气得发抖,看到我便哭了起来,刚开始是小声抽泣,之后便是嚎啕大哭,拳头紧紧地握着,像要把手心攥出血来,之后,一拳一拳打在我后背上,“你走啊!走吧!你们都走!”这是她第一次打我,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之后,她慢慢平静下来,抱着我久久不撒手。她知道自己就要失去我了。
果然,亲生父母还是执意要把我接回去,并且给了她一笔钱。她在上车前,把那些钱都偷偷塞给了我。只说了一句,“有空回来看看。”
车开走了,她站在路上一动不动,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直到车子开出好远,她还是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
我的学业开始忙起来,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也越来越不像她养的样子。我跳舞,弹钢琴,再也不穿她纳的布鞋,不说那一口带着乡音的话。我一直没改口叫她姨,她心里也还当我是她的女儿。最近一次在亲人的婚礼上见到她,背愈发佝偻,头发也全白了,见到我,有些尴尬的笑着,问我的近况,反反复复嘱托我,别嫁太远,读完书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