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有三棵树:一为槐树,一为松树,一为酸梨树。
大槐树在牙和村的大路畔,是一棵很大的树。粗壮的主干斜伸向高空,皲裂的树皮沟壑纵横,似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脸上鼓着一个个包,沉淀着岁月深沉的记忆。蜿蜒盘旋的粗壮枝条似千万条大蟒蛇,穿枝过叶,扶摇而上。碧绿的叶子苍翠欲滴,托云蔽日,与日月争辉。这棵树如镶嵌在黄土高原上的一块绿翡翠,使干涸的山村充满灵气。
关于这棵树,还有个极其恐怖的传说。六月里,一个乡亲背着麦,靠着树休息,可能太累,竟睡着了。迷迷糊糊中醒来,听得树上有笑声,抬头一看,一个妖娆的女子正冲自己笑,两条白萝卜一样的腿正好搭在肩头,冷嗖嗖的风直往脖子里灌。这个乡亲立刻骇破了胆,逃之夭夭了。
每当上学迟到,走过树下的时候,我都小跑过去,头也不敢抬,总感觉头顶有双眼睛望着我。
这棵树的西边,是牙和村塌七凹八的堡门,和紧临着堡门的小巧的山神庙。这棵大槐树如一道屏障,日日夜夜阻挡着黄土高原上日夜不息的风。
上家坡有一棵松树,长在村前老坟沟畔的地里。直到现在,我再也没见过那样大的松树。那是一棵红松,孤零零地生长在黄色的土地上,如一柄利剑直刺苍穹。高大挺拔的主干上残留着一些砍断的枝节。树没皮,主干上有几个圆圆的洞,那是啄木鸟的家。每年七月十二去南峪看庙会,我们都要专门走到树下,四五个伙伴手拉手仗量树的大小,但总是够不着。抬起头,笔直粗壮的树干直插云霄,洁白的云朵里长着几片翠叶。
每次上家坡的伙伴中午邀请我们去自己家吃饭,饭后总要领我们去看看这棵树。那是他们的骄傲!
我们村肚子场上边长着一棵很大的酸梨树,粗壮的枝干拔地而起,两三个人合围才能抱住。四五米高的主干没有横生枝杈,光秃秃的,黑皮如鳞,布满皲裂的网状花纹。树的顶端蓬蓬勃勃,散枝开叶,枝柯交错,遮天蔽日,密不透风。即使六月的骄阳里,树下也凉气逼人,凄神寒骨。树冠很圆,远远看去,如一朵盛开的绣球花,又如一朵绿色的西兰花。因为圆,我们都叫圆酸梨树。
这树很神奇,听老人讲,很早以前有人上树砍喝茶柴,树不圆了,后来这人不明不白死了,从此便没人再动过这树。如今,这树又长圆了。
礼尚往来,吃了别人的饭,自然要回请,饭后我们便领了牙和上家坡的伙伴来看这棵树,顺道让他们尝尝酸甜可口的酸梨。这是我们的骄傲!
放学后,我们一路走着,以村为单位,吹嘘夸耀着自己村的树。牙和的说槐树大,上家坡的说松树高,我们村的说酸梨树圆。我们互不相让,添油加醋,唾沫横下,争得面红耳赤,鸡风狗跳,剑拔弩张。最后总是上家坡的占上风,谁让那棵松树那么大,又那么高呢?
输了树,不能输了人!我们便胡编乱造,无中生有,一口咬定说那松树本来长在我们村山神庙旁,地震时震到了上家坡。上家坡的伙伴自然不信,信誓旦旦咬定那就是他们的树。
我们羡慕嫉妒恨,见实在讨不来便宜,便使出杀手锏,说只要我们村和牙和村的人一人撒一泡尿,就把上家坡冲走了。或者一人拿一个弹弓,站在村子边上,一齐发射,上家坡就夷成了平地。上家坡的伙伴们这下哑口无言了,谁让我们村在山腰,牙和在梁畔,只有上家坡在沟底呢!
我们便哈哈大笑,上家坡的同学恼羞成怒,伸胳膊展腿。不知谁喊了句“打”,便拳打脚踢,连撕带打,混乱一番,最后发展为互掷土块。一时摇旗呐喊,砖石乱飞,颇有三国鏖战的味道。第二天,早忘了前天的战争,又厚着脸皮去蹭饭,顺便去瞻仰瞻仰争得死去活来的大树们。
同为兄弟姐妹,叔侄爷孙,有什么计较的呢!不仅因为树,还因为谁也断不开的血浓于水的亲情。
我们三村实为一家,同姓同宗,是正儿八经一个爷爷的孙子,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在很早前,听说祖上三个兄弟自立门户,繁衍成三个村子。不知是三兄弟约定俗成种了树,还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十里八村,就我们三个村庄长着三棵与众不同的大树。
我们三村一直以来共敬一个家神,以前耍秧歌都在一起,一套锣鼓。后来分家,青铜钹在上家坡,黄铜锣在我们村,牛皮鼓在牙和,这三样东西现在还在,成了货真价实的古董。每年正月十四半夜,上家坡和牙和村来我们村烧香,唱支《十炷香》,后一起上光明寺,三村联合唱支《十炷香》。从光明寺下来,再一起去牙和给家神爷烧香,再唱一遍《十炷香》,十殿阎君都招呼完,回到村时,天亮了。
婚丧嫁取,上梁砌墙,不需招呼,只需遗个言,三村能去的乡亲就都去了。前些年我经常外出帮忙,埋过死人,背过砖,和过泥,上过梁。吆喝的,干活的,说的,笑的,其乐融融,和乡亲们在一起,很快乐!
小学快毕业时牙和村的大槐树被风吹倒了,前年上家坡的松树听说被雪压倒了,三树中只剩下我们村的圆酸梨树,依旧枝叶茂盛。
这几年生活好了,三村的联系却少了,我们的孩子,早都相互不识了。我常常想,大概是因为树倒了的原因吧!
只希望我们的圆酸梨树永远不要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