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看《白鹿原》,那个一百多年前发生在大西北的故事按理说是离我特别遥远的。但是,藏在鸿篇巨制角落下的只言片语像一块磁铁石,将尘封在海马体深处的记忆碎片全部召回。《白鹿原》里那些乡村世事之于我小时候在乡下所见所闻几乎相差无几。我的成长几乎就是城镇化进程指数化的过程。所以,假使时间倒退三十年,我怎么还能认为我爸曾生活过的世界太过古老落后?我怎么还能认为我爸的信仰不过是封建迷信?我凭什么用三十年后的上帝视角去复盘曾经属于他的年代?
爸爸是典型的中国式父亲,不像白嘉轩那样对子女保持刻意的疏离,更像是一种讷于表达的含蓄,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是每次打电话回家都是找我妈,每次回到我家看到我爸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妈呢?”记忆中与爸爸唯一一次肢体接触就是大概五岁的时候,家里没有其它人,爸爸带着我上山干活,放我自己在田里玩,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球一样的慢慢朝着田埂边滚去,最终毫不意外地从大概三米多高的田埂垂直降落下去。大概是听到“咚”的声音,爸爸赶紧跑下来抱起我就往家里走。我仍然是木呆呆的没有哭闹,那天回到家爸爸隔三差五就摸摸我额头,大概是想确认我是不是摔傻了。
八岁的时候我就被接到镇上念书,我和哥哥姐姐还有爸爸一起住在外婆家。爸爸在镇上做建筑水泥工,帮人家盖房子,干的是力气活,每天天没亮就出门了,回家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吃完晚饭,桌上剩一点残羹剩菜。他总是要喝一盏小酒,歇上一会儿才喊我给他盛饭。吃完饭以后就掏出二三十块钱压在桌盖下,这是第二天外婆买菜的菜金。一年四季,无论寒暑几乎天天如此,一晃二十年,我几乎没见过他休息过。直到开始工作以后,偶尔加班我便叫唤着太累吃不消,我才明白爸爸靠肩挑供我们兄妹念完大学意味着什么。爸爸以前也随人出门闯荡做生意,历史书上说那是一个充满机遇的年代,无数人迈向辉煌的起点,但爸爸和大多数一样是站在历史的暗面,成为时代这张大网筛下来的小虾米。但爸爸在那以后的作为告诉我即使不能成为跃上龙门的鲤鱼,小虾米也可以漂亮得完成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我一度不喜欢爸爸,小时候觉得他不好亲近,问他要五毛零花钱都要犹豫半天才能鼓起勇气。长大一点了就觉得他太传统封建,喜欢搞祭祀祖先求神问卦那一套。再长大一些的时候就觉得他待人接物的方式常常不妥,和邻居亲戚一言不合就争得脸红脖子粗,作为子女常常也觉得脸上无光。但是我愈来愈倾向于与他和解而不是置气了,他并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这和大多数人在这世间的设定是一样的。我同样不是一个完美的女儿,有时候几乎可以算得上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翻版,吝于表达敏感脆弱固执己见,事实上我觉得我是爸爸最喜欢的孩子,他也一直以我为傲。更多的时候,我愿意去回想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星星点点的温情。有一次,他开家长会回来问我为什么班里那么多贴在墙上的作文都没有看到我的?我当即横眉竖眼说怎么可能嘛我贴在墙上的作文是最多的好嘛。有一次很晚了,他煮了粉干端到我房间也不管我不吃夜宵的规矩被他毁了。小学的时候我每年要发一次荨麻疹饮食需清淡,他骑着车绕大半个镇子去给我买白馒头和粥当晚饭。中学的时候每个星期给我额外的零花钱,每天睡觉前要来房间查房,但是中二的我常夜不归宿就把被子卷成一个筒子塞上枕头竟然也蒙混过关几次。
十月末的时候趁着出差我回了一趟家,看到爸爸鬓角愈发泛白,但是脸色红润显得很健康,倒是比以前更和顺了许多。他夹起鸡腿放到我碗里说:“多吃点啊,在外面吃不到家里做的”。我嗷唤了一句也就没有推开。筷子兄弟的歌里唱过:总是想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知道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如今我已长大你还未老,我希望尽我所能对你好,只盼封锁住这悠悠岁月不让它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