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兰生了个女娃。
本想趁着天气晴朗,正挺着肚子往院子里挂棉被,挂到一半突然感觉肚子里有什么筋一扯,就预感是要生了,幸好娘家父母来守着产期,这么一折腾竟也没有慌乱。
把小兰抬回屋里的时候,小腹已经开始阵痛,就那么痛一下松一下,加上不断冒出的虚汗,熬到太阳落山时,皱巴巴的女娃终于顺利出来了。
有热心的人跑去喊小兰丈夫六指回家,没多少人记得六指真正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一只手有六根指头,索性大家都叫他六指。
六指打着牌,输了一下午钱让他脸色不太愉快,来人脚步轻快,笑咪咪走过来喊到:“六指儿,还不回家看你女儿?你婆娘给你生娃儿了!”
六指头也没抬,看着牌回了句:“生个女娃有什么用,等她生了儿子我才没白花钱娶她!”
天黑时牌桌散了场,六指才快步回到家。岳父母已经做好饭菜,小兰窝在床角落给女儿喂奶。看到六指回来,岳父母光嚼着饭没多言,小兰笑笑平静地说:“你回来了。”
六指光盯着孩子看,伸出手告诉小兰:“给我抱抱。”
女儿睁着大眼睛懵懂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六指亲了亲女儿,小女娃竟然笑了起来。六指心里想道:我上辈子的小情人,把你养大等到嫁了人要收多少彩礼钱才对得起我呢?
(二)
正是仲春花红柳绿的时节,六指给女娃取名叫春燕。春燕是早产,生的小巧,慢慢的五官不再拧着,睫毛又长又弯,让小兰坚信女儿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
六指刚结婚时跟村里人吹牛逼,说:“结婚还不是因为讨了婆娘晚上方便”,村里爷们儿都笑话他一米六又黑又瘦还能娶到婆娘,小兰正好一米五,这夫妻俩般配得很啊。
男人在男人堆里找不到自尊,就会从另外一些地方寻找胜利感。男人堆里没有人听六指的话,赢了六指的钱吃了六指家的饭他们也从不当他是大哥。
只有小兰,六指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六指骂她丑骂她笨,她默默转身做别的事依然在他口出恶言后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六指渐渐开始动手打她,她只是蜷着身体哭完擦干眼泪,沉默隐忍地继续生活。
春燕开始学说话时,小兰又怀了孕。她指着肚子教春燕说,“这是弟弟!”,春燕咿咿呀呀的跟着学舌,咯咯笑了起来。
春燕刚能走路时,小兰又生了个女娃。生产那天六指特意辞了工地的活在家陪着小兰,听到小兰的提气呼痛,六指不耐烦地撇过脸去,吸着烟一点点消磨时间。
直到听见孩子哭声,六指嫌血腥晦气,脚步顿在房门口朝里面喊:“儿子女儿?”,接生的大娘连忙回说:“六指儿,你又添了个千金!”
六指嘴里嘟囔着:“没用!连个儿子也生不出来!”
身体的痛苦还有小女娃的哭声让小兰恍惚,她头转向墙里,掩过听到六指刚说出那句话后滑出的眼泪。
小女儿满月时,春燕迈着还不太稳的步伐,笑呵呵地跟亲朋指着小兰怀里的小东西说:“这是妹妹!”,大姑夸春燕聪明漂亮,长睫毛扑闪扑闪,牙齿洁白眉眼弯弯,她仿佛让一切阴郁都烟消云散。
大姑喜欢抱春燕,大姑的二女儿二姐也想抱春燕。二姐呆呆傻傻地笑,已经十七岁一只眼睛还歪斜着,和脖子歪斜的角度一样,走路也不太稳,总是踉踉跄跄。大人们背地里偷偷讨论,二姐是遗传了她爸的毛病。
二姐看着大姑抱春燕,春燕穿着粉红裙子,皮肤雪白,见谁都笑咪咪,二姐伸手摸摸春燕的脸,春燕乖巧得像个洋娃娃。二姐张开嘴给大姑说,“抱!”,大姑小声地喝了二姐一句:“不行,你站不稳抱不动妹妹!”
二姐嘟着嘴,刚好小兰走过来,跟大姑说:“让她抱抱嘛,没事的,我们大人还在旁边呢。”二姐开心地从大姑手里接过雪白娃娃,低头亲了亲,这时堂屋门口的台阶上,有人拿糖逗着春燕,春燕手向对方伸去,跟二姐说“要!”,二姐抱着春燕往堂屋走,刚走没两步,脚下一滑带着春燕一起摔在了地上。
二姐压在春燕身上,春燕哇哇大声的哭。小兰跑过来抱起春燕时,才发现她的右腿被地面擦破了皮,春燕小手指着红的地方哭着说:“痛!”,二姐被大姑拎起来揪着耳朵教训道:“叫你别抱别抱你不听,把妹妹抱摔着了,死丫头!”,小兰赶紧来劝说:“没事没事,只是一点点皮外伤。”
可一段时间过后小兰发现好像不止是皮外伤。明明破皮处已经好了,春燕还是不下床走路,把她抱起来让走走,她还是说脚痛。那只小脚渐渐发黄,又渐渐有了大块淤青。六指握着这只脚看看怎么回事的时候,春燕直呼痛硬是不让人碰。
夫妻俩带春燕去找骨科大夫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是春燕摔倒一个月后,大夫给春燕的腿夹上骨骼矫正板,可是也没有任何作用。
春燕的右腿残疾了。小兰哭干了眼泪,责怪六指为什么不早点带春燕去看医生。六指心里有气,这明明该怪大姐的二女儿,可是现在家里正想种大姐分到的三亩地,还要跟大姐借钱盖一间房,怎么能跟大姐撕破脸。
几天后六指抱着残疾的春燕登上大姐家的门。春燕再看见大姑的二女儿,呜呜呜的眼泪直掉。六指又哭又骂,大姐最后不仅把三亩地给六指种两年,还答应给他盖一间房,又加了一千元现金。
六指拿着钱回家,一半给了小兰家用,一半拿到牌桌,当了一天阔气老板。
(三)
六岁的春燕有很多烦恼,比如左脚明明和同龄人差不多大小,右脚还是停留在两岁的模样,小腿已经萎缩,枯黄的耷拉在大腿下方。
比如妹妹玉萍总是比她受欢迎,玉萍健健康康,爸妈似乎更喜欢她。她也有一双大眼睛,她的双腿能跑很远,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没有黑色的斑。只有春燕身上才遗传了妈妈长出黑色的斑,夏天的时候春燕穿吊带,就被别的小朋友嘲笑是“斑点狗”。
六指不让春燕上幼儿园,三四岁的春燕连路都走不了多远,到了人多的环境,小朋友们总是好奇的盯着她长短不一的腿看。玉萍已经上了幼儿园,六指给春燕做了一根木制的拐杖,春燕每天下午拄着拐去接玉萍放学,姐妹俩再一起走回家。
玉萍蹦蹦跳跳,兴高采烈的叙说当天幼儿园里发生的大事,诸如哪个小朋友中午吃饭最多被老师夸了,谁穿了新衣服去上学,谁和谁又打了起来。春燕听到心里去,对上学的憧憬又多了几分。
放学路上总有一些小男孩只要看到春燕,就学着她一瘸一拐的走姿,肆无忌惮的在春燕面前表演,周围还伴随着哄笑。春燕气得眼泪汪汪,玉萍拦在面前对小男孩们大声呵斥:“不准欺负我姐姐!”,男孩们觉得无趣又打闹着跑开。
春燕的眼泪总是在回家前就被自己清理干净。小兰偶尔会问:“春燕,外面有人欺负你吗?”,春燕都笑着说:“没有”,玉萍每次想反驳都被姐姐的眼神威胁得噤了声。
小兰教导姐妹俩:“家里没有钱,你爸爸又爱打牌,你们不听话你爸爸肯定要打你们,与人相处能忍就忍能让就让,我就是这么跟你爸过来的,千万不要和人家争执,不然吃亏的是自己。”
姐妹俩把这些话听了很多遍,渐渐地玉萍看到有人笑姐姐瘸腿,也不敢再生气,只是拉着姐姐快步回家。
玉萍的生日到了,春燕的生日在十天之后。小兰从玉萍一岁开始,每年都把姐妹俩的生日,一起在玉萍生日这天过完。
六指让小兰给两个女儿买衣服,春燕走路不方便,小兰只带了玉萍去赶集。
小兰挑挑捡捡,很快就顺利地买到春燕的新衣服,又带着玉萍逛了几条街,母女俩才在黄昏前满载而归。
春燕在家等啊等,终于看到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朝家的方向走来。她幻想过妈妈给自己选的新衣服是什么样子,应该是公主一样的裙子,有蕾丝有蝴蝶结,只要穿上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瘸腿。
小兰把衣服从背篓里拿出来,一件白色的T恤,中间印着卡通图案,一条黑色短裤,刚好没法遮住萎缩的右腿。春燕的幻想破灭了但依然很开心,爸妈除了过年会给姐妹俩买衣服,就剩生日的时候还会买了。
玉萍穿上自己的新裙子去六指打牌的地方玩。上半身白色的连衣裙,裙摆像花苞一样的蓬起来,从裙摆到腰部是渐变的蓝,小兰还特意给玉萍买了搭配裙子的头花。春燕也说:“小妹的裙子好漂亮!”,六指赢了钱脸上挂着笑抱着玉萍,春燕坐在角落,想起爸爸好像很少开心地抱过自己。
(四)
春燕到了七岁,终于上了小学。木头拐杖磨断了,六指花钱买了一根钢制的拐杖。对于小朋友看到自己的腿时或害怕或嘲笑的表现,春燕已不再感到羞耻。
只是春燕的身形依然娇小,和五岁的玉萍走在一起好像年龄一样大。玉萍无法从身高体型判断自己小在哪里,慢慢地也不再叫春燕姐姐。
春燕发现自己期待已久的上学愿望实现了以后,却又添了不少烦恼。男生不跟她说话,女生有的倒是愿意和她玩,但是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谁也不想和她做同一组的“小鸡”,她太容易被捉了。个子也是全班最矮,课间操只能站第一排,她努力的比划那些或伸展或跳起的动作,后面的男生总会哧哧的笑。学习成绩也跟不上,那些成天捉鸟偷菜的调皮同学考试成绩只比她差一点点,拿着成绩单心怯怯地回了家,小兰看了一眼只叹了口气。
玉萍走到哪里都有玩伴,跳远跑步的活动大家都爱找她玩。小兰每听人给自己说起,“你家小女儿好乖,长得好成绩也好。”,小兰假意谦虚几句眼睛却笑出了褶。
秋天过后,姐妹俩升了年级,六指背着行李准备去外地打工。
母女三人的家还算温馨,小兰也学会了打麻将,午饭后出去晚饭前回来,春燕放学回家就学着做饭。小兰赢的钱就充当三个人的生活费,要是输了钱,就在两个女儿面前念叨:“我命怎么这么不好,嫁给你爸,你爸又穷又矮,春燕的腿也治不好了,玉萍咱们家将来就靠你了!”。玉萍给妈妈撒娇说等妈妈老了天天给她钱打麻将,春燕默默收拾好碗筷一瘸一拐回到房间里。
小兰让玉萍跟着姐姐学洗碗,玉萍却每次都熬到小兰走后,跟春燕耍赖。
“春燕,你洗嘛,我又洗不来碗。”
“不行,妈说了让我教你。”
“下次再教我”
“上次和上上次你也是这么说,每次你都这样,难道我就该帮你洗碗吗?”
“我说了下次就真的是下次了,春燕,你这次不洗我下午就告诉妈,是你把妈妈口红摔断的!”
“好好好,你别给妈说,我这是最后一次帮你洗了。”
春燕无奈的看了玉萍一眼,到了第二天,当着小兰的面玉萍终于没有耍赖,春燕松了口气,但是姐妹俩还是发生了争执。
“春燕我们一起洗,不然洗不干净妈妈要骂我的。”
“就你自己洗,我每天要做饭我也很累的。”
“春燕你不帮我是吧,那我告你咯?”
春燕急着说:“你昨天答应了我,帮你洗了碗你就不说这件事了!”
玉萍耍着赖贫嘴道:“那又怎么样,我只答应昨天不说,嘴长我身上,我想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说!”
春燕生起了气,就着洗碗盆里的清水手一挥扬了一些在玉萍身上,玉萍大声的哭起来。直到把小兰哭到姐妹俩面前,玉萍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姐姐打我”,小兰紧跟着给了春燕一巴掌,春燕委屈得眼睛里包满了眼泪,在小兰开口骂她不懂事之前,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挣脱出来。
春燕有两天一夜没和玉萍说话,直到第三天,玉萍说:“春燕你要是再不和我说话我就去妈那儿告你不和我玩。”,春燕鼓着腮帮回了句:“告告告,你就知道告!说谎精!”,玉萍正要吸气准备哭出声音,春燕赶忙捂住妹妹的嘴,带她到田埂上去摘花了。
(五)
村里的小女孩们兴起了玩跳皮筋的风潮。院子里拿两个木桩绷着皮筋,女孩在中间跳,脚步有快有慢,像翻飞的蝴蝶。
几个女孩爱找玉萍一起玩,她跳的最高最好,但是玉萍每次都要带着春燕,谁和春燕一组都会输,渐渐地女孩们都暗地里觉得春燕扫兴。有人给玉萍说:“你不要带你姐姐嘛,她每次都跳不好,我们一点也不好玩!”,玉萍低头玩着手指,小声地说:“是我妈妈说出去玩要带着我大姐……”
春燕慢慢地感觉到小女孩们对她的态度并不亲热,过了一段时间,玉萍开始偷偷的一个人溜出去,下午回家的时候才云淡风轻的告诉姐姐“我去外面玩了!”。春燕并不觉得生气,自己本身腿脚不便,没办法玩跳啊跑啊的游戏,但是玉萍却渐渐地学着外面的人一样,偶尔生气的时候也会叫她“小瘸子”!
六指给娘仨寄来一笔生活费,电话里特意强调了要带两个闺女去买新衣服,因为玉萍的生日要到了,同时也是春燕“名义上”的生日。
春燕这次特意求了妈妈要跟着一起去,她从没给自己选过新衣服,她也很想像小妹一样,走到哪里都有人夸自己的衣服漂亮。
母女三人在太阳升起时就坐车去市集,春燕踏着细碎的金辉,从没感觉脚步会这样轻快。
春燕看着琳琅满目的小裙子,心里恨不得都把它们买下。但是小妹看中了一家店门口挂着的一套绣了花的上衣短裤,小兰就拉着她们往那边走。店老板眯着眼睛笑着说:“店里衣服买两套可以便宜几十块钱,给你这两个漂亮女儿都买一套吧!”,春燕心里欢乐得开了花,第一次有人不看她的右腿,还说她漂亮,她的眼睛打量着店内的衣裙,内心暗暗决定,一定要买这家的衣服。
小兰给玉萍买下了那套刺绣的衣服,黑色上衣黑色短裤,袖口和裤脚处都绣上了粉紫色的花,周围还镶了一圈红色的边,像民族风的灵动少女。春燕给自己选了一套橙黄相间的碎花衣裤,也是上衣加短裤,小兰说春燕穿着好看,春燕开心得恨不得赶紧回家换上。
春燕蹲在大路中间,村里的大路说宽也不算很宽,那个年代还没有很多车,更不会有车开进那个偏僻的穷山村里去。有人经过的时候,春燕就站起来,路人的眼睛自然就会看到春燕的新衣服了。走过一个大婶,一个婆婆,她们都笑着说:“春燕的衣服真好看!”,春燕笑得弯弯眼,第三次蹲下再站起来时,遇到的是两个跟着调皮男生们偷桃杀鸡东奔西窜的女孩儿。
两个女孩往春燕身上一打量,一个皱起眉头,嫌弃地说:“小瘸子你衣服真丑!一点也不好看!”,春燕没有她们想象中的生气反应,只是呆呆立在原地,另一个已经暴躁地捡起地上的碎石子朝春燕扔过去,然后拉起同伴说:“快走!”
春燕哭着回了家,小兰看到女儿脸上的灰忙问怎么回事,春燕如实交代以后小兰挽起袖子冲到两个女孩家,吵了一场架,在第二家和女孩的妈动起手来,小兰的嘴角被打出了血。
(六)
春燕十二岁的夏天,炎热又枯燥。新衣服事件过后,小兰不让春燕去外面玩,玉萍偶尔出去跳跳皮筋,偶尔在家陪姐姐的时候给姐姐讲村里的新闻。
门口大姑家的三亩地空着长出了很多草,六指还在外省打工,姐妹俩偶尔在草丛里摘花,捉蜻蜓。有时会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牵着牛过来吃草,牛吃草的时候他就躺在田埂边,摘一颗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望着天空唱几句歌。
田埂再往右几米,就是春燕家的菜地,姐妹俩经常在地里摘花玩过家家。玉萍想扮演妈妈的时候,就让春燕演女儿;玉萍想扮演公主,春燕只能当丫鬟。有时姐妹俩玩到开心处,就一起哈哈笑,放牛的少年阿苏听见笑声也会跟着嘴角弯起。
阿苏把牛牵到大姑家地里的次数多了起来,春燕想会不会是因为有一次自己想摘田埂高处的野果给妹妹做“蛋糕”,但是太高了没爬上去,阿苏看见后跳上去给自己摘了一大把。他皮肤黝黑但是眼睛深邃,也从不像别的臭男生一样盯着自己的瘸腿学自己走路,他对待自己和妹妹的态度是一样的,或者,对自己更好一些?他可从没有帮玉萍摘过果子呢!
玉萍最近总是拿一些不存在的事情要挟春燕,强迫她帮自己洗碗洗衣服扫地。春燕只要不答应,玉萍就开始喊:“妈我给你说,春燕她喜欢……”,欢字还没说完,春燕已经松了口答应一切“不平等要求”。春燕也经常反驳玉萍道:“你能不能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喜欢那个放牛的了!”,玉萍打趣地说:“没有才怪,上次我让你演妈妈,去给我摘花来做菜,你怎么去跟他说话了!”
“是他先和我说的!”
“那你还不是跟他说话了!我还看见你俩都笑了呢!”
“他只是问我读几年级了,他说他没上过学!”
“哦!那我也要告诉妈妈你喜欢他!”
春燕翻了个白眼说:“你才几岁!就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玉萍嘴边闪过一丝坏笑,悄悄在她耳边说:“我怎么就不知道了?我知道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我还知道你最近在长……”,说着看了一眼春燕的胸前,春燕红着脸没出声。
晚上睡觉时,玉萍在床对头睡得呼吸匀净,春燕在被窝里把手伸进衣服,摸了一下两块核桃大小的凸起,又想起玉萍说阿苏喜欢自己,刚进入青春期的春燕脸上,开始有了少女的娇媚。
(七)
进入初中的春燕,身形还是和玉萍一样的大小。学习成绩依然平平,小兰不再叹气,把希望全部交托给了玉萍。六指在外面打了两年工回来,刚开始有点钱,听不得有人叫他一声老板,从村里的赌桌转战到了镇上的赌桌。赌徒摸清了他受不得激的毛病,六指每每赢了钱想撤退,几声老板又让他回到赌桌散了钱财。
六指认识的赌徒越来越多,自从在某一次牌桌上一晚赢了一万块钱,他变得每天都在做这样的梦。小兰跟着他走进大大小小的赌场,输钱太多就拿小兰出气,赢了钱就请人大吃大喝,贪恋赌徒们奉承他一句“大哥”。
六指卖了田地,也卖了当年大姐给他盖的两间土屋。一晚赢一万的好运气再也没有在他身上降临过,村里人说六指疯魔了,成了赌鬼,除了老婆女儿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六指仍然没有收敛,一直赌一直赌。他发现这一两年来自己运气特别差,他开始觉得是小兰克夫。只要找到由头就对小兰又打又骂,嘴里嚷嚷着:“让你生儿子你生不出来,生两个赔钱货,以后还不知道是谁家的人呢!自从你跟我出去,我天天都在输钱!”,小兰哭着给六指跪下说:“别赌了!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再赌下去两个女儿上学生活费都没有了!”
六指踹了小兰一脚,出去喝酒平复心情,春燕玉萍躲在角落里发抖,过了好久才去把妈妈扶起,梳顺妈妈头上被爸爸扯下来的头发。
春燕不敢在爸爸输了钱回家吃饭的时候大声喘气,就连最受宠爱的玉萍,也不敢撒娇哭闹。家里绷着一根紧张的弦,稍微出错,就是一场苦难折磨。
偶尔春燕也因为成绩太差挨打,玉萍也会因为和某些大人们觉得不听话的孩子一起玩了,被六指狠狠地打。六指最开始用拳头打,后来用茎条打,再后来他不知道从哪找来了石榴树枝,枝丫上面长了很多小刺,打在小兰身上没多久就星星点点的冒血。
有一天六指和小兰关着门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过了很久把两姐妹叫进屋里,六指面带愧色的给春燕说:“大女儿,你大姑说他们家那边有家人,前阵娃儿去河里游泳溺死了,那家人想重新养个孩子,就想要你这种乖巧懂事的,你不是喜欢去大姑家玩吗?大姑说接你过去吃个饭。”,春燕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是要把我卖出去吗?”,小兰撇过脸偷偷擦了擦眼泪。
六指温和地说:“怎么可能是卖你呢,是大姑好久没看见你了,大姑说你乖,那家人喜欢你,想让你去他们家玩几天。”
“我不去!”春燕发了好大的火,这是她第一次跟父母和妹妹这么大声说话。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家里没钱了,你们想把我卖掉是吧!把我卖了爸爸又拿钱去赌!输了就打妈妈和我们出气!”
玉萍听到姐姐说话,眼眶也渐渐红起来,小声地抽噎。
春燕接着哭喊:“我早就知道了!你们更喜欢小妹!从小到大都要我让着她,她只要哭你们就觉得是我做错了,我的生日要过在她生日这天,蛋糕要买她爱吃的,连衣服都是仅着她喜欢的先买!”
小兰虚着心回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偏心了?对你们两姐妹是一样的嘛!”
春燕哭得更大声,向小兰吼道:“没有偏心吗?你们谁真的尊重过我吗?妈妈,很多次你明明知道小妹也有错,你就是不罚她,就为了不浪费你打麻将的时间!我也喜欢吃蛋羹,但是你只会等小妹想吃了你才做!我是成绩不好,但是哪次你让我做家务我没做好?你从来没有夸过我!”
接着她转向六指:“爸爸你要打我就打死我吧,我不去别人家!我在你们眼里都是多余的,你们从不好好听我说话!我从来不拒绝你们的要求,你们就觉得我怎样都可以,我的腿要是你早点去治,可能我也不会这样!!!”
她看了一眼玉萍,抹着眼泪说:“小妹从来没把我当成姐姐,她都不叫我姐姐,她不想做的事就叫我去做,不喜欢吃的菜让我吃,犯了错也要推到我身上,我真的受够了这个家!!!”
沉默……只有春燕的抽泣声。六指没有动手打春燕,一家人对峙良久以后,他首先打破沉默说:“你们两姐妹先去睡吧,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小兰注意到两姐妹起身时,玉萍想伸手勾春燕的手指,春燕冷冷的缩回了手。
第二天一早,一群人的到来打碎了六指“明天再说”的借口。领头的人又高又壮,穿黑色的外衣,脸上长满横肉,其他跟在身后的人同样来者不善。
六指把小兰打发出去买菜,让姐妹俩去别处玩。他极尽客气地把这伙人请进屋里,玉萍扒在屋外的窗户边偷偷往里看。
为首的壮汉仰头靠在沙发,六指弯着腰给壮汉点烟,其他人脸上都有或多或少的轻蔑。过了很久壮汉才开口:“六指儿,我们也是老板请过来的,这钱你再不还,他说要我们卸你一双腿回去交差!”。
六指陪着笑轻声道:“哥,我现在也是没有办法,别人欠我的钱还没拿到,我婆娘娃儿吃穿都快成问题了!”
说着六指给大家倒茶,走到壮汉面前茶壶嘴正碰到杯子的时候,壮汉拿起手里火红的烟头,向六指的手臂靠过去。
六指疼得抖了两下,没叫出声。脸上依然陪着笑,壮汉缓缓开口:“你们家有多少人多少亲戚我们打听得清清楚楚,你只要跑,你家人亲戚只能给你赔罪了。两个月之内不还清这二十万,我要你活的连你那个残疾女儿都不如!”。
另外几个人拿出一些六指近亲的照片恐吓了一番后才离去,把神送走以后,六指才发现自己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
小兰买菜回来发现六指垂头丧气,什么也没多问就开始做饭,庆幸的是那天六指只是关着门睡了一天,娘仨没有被牵连免挨了一顿打。
(九)
从上次吵闹过后爸妈没有再提过要春燕去大姑那儿,一家人对春燕的态度也缓和了很多,有时还会和春燕商量做些她爱吃的菜。
大姑家的空地早被爸爸卖了,但秋天的时候收完水稻,阿苏还是会牵着牛过来吃吃杂草。
爸爸说他不小心在抽烟时在自己手臂烫了个疤,玉萍仿佛想开口但又什么也没说。
春燕有时想,日子就这样过多好啊!爸妈开始注意她的感受,玉萍偶尔也会叫她姐姐,不再跟她无理取闹。虽然家里穷一点,但是平淡温馨。自己成绩是差,等过两年长大了就可以先去外面打工,供妹妹上学,就可以减轻一些爸妈的负担。
春燕发现六指有时候会盯着自己看,会不会是爸爸觉得亏欠我太多,心生愧疚呢?她总会给爸爸回应一个微笑。
爸爸开始对春燕很好很好,带春燕去买衣服,春燕说:“怎么小妹不买呢?”,爸爸给她说:“小妹衣服还多呢,爸爸只想给你买!”
春燕有些恍惚,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幸福过。偶尔和玉萍起了争执,爸爸也会给玉萍说“要让着姐姐”。爸爸给春燕买衣服,带她去动物园,还买了一个蛋糕,说是补上春燕自己的生日。
一段时间过后,春燕甚至觉得,和自己最亲的不是妈妈了,现在是爸爸。
这天是春燕的周末,是个晴朗的艳阳天。爸爸陪春燕在家洗衣服,玉萍陪着妈妈上街采买物品。
春燕站在井边往盆里打水,六指走过来说:“我给你洗吧!”,春燕想起盆里泡的都是吊带的内衣,十几岁的小女孩羞耻心重,笑着谢绝了爸爸的好意。
六指笑笑摸着春燕的头说:“等明年挣了钱我就买个洗衣机,你们洗衣服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春燕开心的答:“好!”
春燕洗完衣服,六指把房间里的被套拿到井边去洗。洗了一会儿发现水桶打水的时候绳子断了桶掉进了井里。忙喊春燕过来帮忙看桶掉在了哪里。春燕趴在井边往井里瞧,六指在旁边着急地说:“女儿你眼睛好快看看这井有多深,等会儿爸爸下去捞桶。”
春燕又把身体往井口凑了凑,说:“我看看呢!”
春燕刚说完,“咚!!!”……井里传来巨大回声。她掉进了井里,六指在井边哭着喊着,坐着喊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打电话叫人帮忙捞人。
一刻钟后,陆陆续续赶来几个村里人,当大家费力把春燕捞起来时,这个残疾女儿果然如六指所料已经断气,几缕头发湿漉漉的黏在她的额角,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骨骼突出的地方都被撞得青紫。好心的邻居们拼命往春燕胸口按压,怎么按也看不到生命残余的迹象。
小兰牵着玉萍说笑着回到家时,看到的已经是春燕僵硬冰凉的尸体。逐渐下沉的夕阳散发着悲哀的余光,小兰哭得肝肠寸断,玉萍被吓得晕倒过去,六指在众人面前也哭得撕心裂肺,似乎哭得越用力,那十一根手指把女儿推向死亡的罪恶,就会减轻一分。
六指说为了安全,封掉了那口井。一家三口在黎明时拿竹席裹着春燕,走到山里挖了个坑,埋掉了这个命苦的女儿。
六指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女儿的“意外死亡”能给自己赔不少钱,以后家里就好过多了!
处理完春燕的后事,六指急切地找保险公司进行了赔偿工作。小兰想起春燕就开始不停地哭,没有听过这个故事的人拉着小兰,让她一遍一遍讲,这个女儿如何听话,又是怎么惨死,听故事的人叹几口气,随口安慰小兰两句,就美滋滋的回了家,在饭桌上重新笑着给家人讲起这个故事。
不过小兰脸上的阴霾很快就烟消云散。理赔的一百万到了手,六指还清了债,给小兰买了皮大衣,染了红头发,玉萍去了更好的学校,买了不少漂亮衣服和鞋子。一家人美满合乐,山林里一个新的土堆旁偶有一缕凉风刮过。
(十)
六指还是欠了一屁股债。几十万在赌桌挥霍一空,又欠了不少钱。催债的在他身上烫满烟头也恐吓不了他,直到有人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才来不及换上吓尿的裤子,在半夜敲开村长的门下跪求村长给他作保。
没有人能给六指作保了,他一分钱还不上,保他的人也被恐吓得搬了家。
有人给六指家门口放花圈,放蛇,六指连夜逃往外地。
催债的人找到小兰时,她嘴里吐着白沫,肢体已经僵硬。手里握着春燕六岁时的照片,她拄着拐立在一朵月季旁,笑眼弯弯。
玉萍被送到大姑家,假期要帮着大姑摘大棚里种的辣椒,等上完了初中就可以去厂里打工,就不用看大姑的脸色了……
十九岁时玉萍结了婚。鞋厂同组一个小青年整天围在她身边,打饭买水送外套,染了一头黄发大家都叫他黄毛。玉萍说这些年都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她,黄毛拍拍胸脯对她说:“做我的女人我会让你幸福!”
没多久玉萍怀了孕,两人顺势结了婚。因为娘家没人,婆婆对玉萍总是挑刺。幸好黄毛对自己还不错,日子也能将就过。
几年以后我也有了一对女儿,姐妹俩吵架时妹妹爱哭,我经常会条件反射一样训斥姐姐:“要多让着妹妹!”,然后脑海想起一个憋着眼泪的小小身影。
偶尔也会梦见她,同样的梦重复很多遍。很多年前一个晚上,她知道自己要被送出去,和家里大闹了一场。晚上我们躺在被窝里,她给我说:“现在好了,他们要把我送出去,以后好吃的好玩的都是你的了!”,我本来想安慰她,可是出于她在爸妈面前控诉我的愤怒,嘴上还是怼她:“是,你那么讨人厌我要是爸爸我也把你卖出去!”
我们怀着各自的心思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她才跟我说:“玉萍,我也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