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最后的夜晚》是一部被营销影响了口碑的好电影。
01
看电影之前,我做足了心理建设。毕竟在上映两天后,网上铺天盖地传来了关于《地球最后的夜晚》的负面评价。很多人都说,这部电影治好了他们的失眠症。
这些各式各样的说法以至于让我走进电影院后,看见前排捧着麦旋风抱着爆米花落座的中年男子时,我很怕他在电影开场后发出节奏均匀的鼾声,便悄悄地移到了角落。
如网上写的那样,这部电影真的很好睡。
光影斑驳的画面 + 迷幻的电子音乐 + 时常出现的空镜头 + 白噪音一般的背景音效 + 几乎没有激烈感情的对话 + 平淡缓慢像小说一样的旁白,有任意两项都将让电影成为治疗失眠的灵丹妙药,《地球最后的夜晚》愣是给集齐了。
最可怕的,是碎片化的非线性叙事,这是召唤睡神的最后一步。
故事其实很简单。
男主人公罗紘武(黄觉 饰)小的时候,母亲跟着别人跑了。后来,他结交了一个叫「白猫」(李鸿其 饰)的发小,却在 2000 年被左宏元(陈永忠 饰)杀死。罗紘武为了给「白猫」报仇,找到左宏元的情人万绮雯(汤唯 饰)了解左的行踪,在相处的过程中,对她产生了感情。为了帮助万绮雯摆脱左宏元的控制,罗紘武在电影院里杀掉了左宏元。而万绮雯却从此消失。12 年后,因为父亲去世,罗紘武重新回到故乡,在看到一张照片后,他开始重新寻找万绮雯的下落。
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被毕赣导演揉碎了,掰烂了,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顺序重新剪辑在一起。时间和空间在电影中不停交叉切换,甚至还有很多在一开始让人感觉是无意义的片段。比如在招待所林立的破败街巷里买电话卡的一幕,又或者是货车开过的铁轨旁的小楼里,那条被关在玻璃箱子中的眼镜蛇。
这些碎片,全部化作一个又一个的符号,成为了最后那一幕 60 分钟长镜头的铺垫。在那段男主角的梦中,留下的都是碎片中的碎片。
02
梦是什么呢?
在佛洛依德的理论中,梦是由各种无意识的欲望所构成的。而这些无意识的欲望,又来自于我们的记忆和经验。荣格也表示,我们会将在白天形成的各种记忆,以梦的形式重现那些过去的片段。
所以,梦也被称作为「白日的残留」。
我翻开曾经记录下的所有梦境,它们或是在巴黎塞纳河边的街道上一个老人牵着的戴着眼罩的猫,或是在飘着雪的公园长椅上与邻座女孩约定好的一碗羊肉泡馍,或是住在一栋窗户贴着封泥的破公寓时敲门来借毛巾的隔壁邻居,又或是在旧校舍的阶梯教室里进行的一场线性代数的期末考试。
每一段梦里都有各式各样的符号与元素。有些我能够知晓出处,有些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有可能是曾经看过的电影中的一个片段,也有可能只是日常对话中偶然提起的某个念想。
它们都是记忆里碎片中的碎片。
在《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后半段,当男主人公走进电影院,戴上黑色的 3D 眼镜,开始一段长达一小时的梦境的时候,正片才刚刚开始。
03
如果梦里有香味,那应该是野柚子的味道。
在影片短暂呈现的男主人公罗紘武的一生中,有两个女人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其中一个就是汤唯饰演的万绮雯。
在 2000 年夏至那天,穿过长长的隧道,万绮雯有意无意说起,如果她能在夏天里找到野柚子,罗紘武就必须完成她的一个愿望。结果,这个男人彻底沦陷了。那天晚上,他们趴在一处水池边的石板上相拥、亲吻,水池里隐约倒映着结在树上的野柚子。
在后半段的梦中,野柚子这个符号出现了不止一次。不管是出自化名为凯珍的女老板口中赌博机里的大奖,还是贴在卡拉 OK 车上的标志。一个符号反复被记起,只可能是因为它对罗紘武特别重要。也许,通过野柚子,他还能回忆起 12 年前年轻时的荷尔蒙,与贴在颈间无法散去的香气。
04
如果梦里有颜色,那应该是染在发间的红色。
与想起万绮雯时总是和水有关相反,提起自己母亲小凤的时候,罗紘武想到的都和火有关。比如驱赶蜜蜂时拾起的火把,或者被烧掉脸的那张黑白照片。
张艾嘉饰演的「白猫」的妈妈问起罗紘武,你妈妈会染什么颜色的头发。罗紘武想了一会儿说:「红色。」
在梦里,出现了一个红头发,拿着火把不停挥舞的疯婆子。她把隔壁养蜂人的房子烧掉,逼着他带她走。罗紘武一路跟着她,用枪指着养蜂人让他打开铁门,才让红头发的女人得偿所愿与养蜂人私奔而走。临别时罗紘武对红发女人说,他要抢走她最重要的一件东西。
女人把自己的手表卸下给他,可他大概要的,是从未有过的母爱。
05
如果梦里有人说话,那很可能是一句谎言。
罗紘武一直在经受着欺骗。小时候,母亲给他带隔壁的蜂蜜吃,跟他说,是自己用火把里的烟驱赶蜜蜂之后,才偷偷得到的。然而在梦里,那个红发女人执意要和养蜂人走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也许母亲在那时早已和养蜂人红杏出墙,最后私奔而走,留下他和父亲两个人。
万绮雯也在骗他。她和他说,杀掉左宏元之后,就卷走左所有的钱,两人一起离开凯里。结果,当罗紘武在电影院用手枪射杀了左宏元,回来想找万绮雯的时候,她早已消失不见。
后来罗紘武找到曾和万绮雯结婚的旅店老板时,对方表示,万绮雯并没有生育能力。他想起万绮雯曾说起怀过他的孩子,又打掉了。他站起身,默默离开。
在梦里,罗紘武坐在小「白猫」的电动车后,还叮嘱着:「小小年纪就撒谎,不学好。」
大概,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谎言。
06
如果梦里有个地方,那应该是旋转的房间。
万绮雯消失之前,留给罗紘武一本绿色封皮的书。那本书的封皮上留着一首诗,据说那是一段咒语,只要念起它的时候,房间就会跟着旋转。
梦的最后,凯珍带着罗紘武来到被火烧过的房间,那个房间曾经有巨大的水晶吊灯,还有装满衣服的橱柜。他们坐在只剩钢丝的床上。罗紘武念起那首诗,房间开始旋转,影片在最后的甜蜜中,随着燃烧殆尽的烟花戛然而止。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咒语,用来告别苦涩的现实。而那间旋转着的房间,就是一场短暂的美梦。
07
这样的符号,在梦里还有很多。
比如,苦涩的时候,一定会连核吞下的苹果。
比如,有轨道的矿井隧道尽头,和小「白猫」一起打乒乓球的房间。
比如,因暴雨漏水的房间中出现过的那盏绿色的旧式吊灯。
比如,监狱外,有一段半人高的斑驳矮墙。
比如,坐着滑轮下到的地方,亮着霓虹灯的招待所。
比如,卡拉 OK 比赛场中,投影电视坏掉的马戏团箱货。
比如,凯珍擦完口红后,戴上的罗紘武送她的旧手表。
比如,有老虎机的赌场,给凯珍送游戏币的遥控玩具货车。
每一个碎片,在前 70 分钟的现实人生中,都能找到对应的投影。
08
对于《地球最后的夜晚》这部电影,我相信毕赣导演是有自己的野心的,他也把这种野心通过各种巧妙的心思揉进了整部影片。
从叙事上看,一个简单的故事,加入了各种解构、暗示、隐喻,还有碎片化的非线性结构,已经符合了反情节的特征。这种表达是高级的,但同样也是危险的。
之所以说它高级,是因为在这种叙事结构下,必须对整体的故事有相当大的把握,才能从中抽出各种象征性的元素,组成最后的梦境。相比于单线性或者多线性的结构,导演需要对剧本中的细节与设定了若指掌,才能在反情节中不断勾起观众的欲望。
但之所以说它危险,是因为会使用反情节来制作的电影,往往倾向于导演自我意识的过度渲染。一不小心,就容易让观众产生强烈的迷失感。
但是毕赣导演做到了。虽然前半段略显沉闷,但是最后一段梦境让人咋舌。当我坐在电影院里的时候,我像个挖宝的矿工一样,不停地在后半段梦境中寻找前半段中出现的元素,一个个惊喜纷至沓来。这种感觉如同真的在做梦,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或许他们也并不熟悉,但是从中你总能找到熟悉的元素。
相比于《盗梦空间》多层梦境的设计,《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的梦境更符合梦的本源。
感谢毕赣导演,让我在这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做了一场非常舒服的梦。
09
对于片中的摄影,因为专业不足,无法体会更深。只是觉得前半段有很多蒙太奇非常漂亮。比如从 12 年后的隧道,连接到 12 年前的时候,是通过大雨洗刷的车窗产生的带有水纹光斑,那种模糊的特效很神奇。后 12 年是暖色调,前 12 年是冷色调。有很强的对比。
最后那个长达 60 分钟的长镜头,虽然从拍摄和调度上极难,但是对于梦境的表达会有一些影响。梦应该是破碎的,不连续的,场景与场景之间应该也是剥离的,前后的关系没有那么强烈才对。
这样的长镜头,反而是对梦的破坏。
10
《地球最后的夜晚》的营销方式,网上已经有很多人给予了专业的分析,在这里就不赘述了。不过我仍然想说,这种目标人群错位的营销,就像把一本意识流的严肃小说,硬是塞给了喜欢看爽文的大众读者。他们的中途离场,已经是最克制的抗议了。
这种营销,对于未来艺术电影的发行,同样是一种伤害。如同电影中的欺骗一样,让观众对于片方产生不信任,这种负面影响很难在短时间内消除。
如果国内有更多的艺术电影院线,有更多愿意承担艺术电影放映的电影节与更权威的电影奖项能够给予艺术电影支持,才是更良性的循环。
希望国内像《地球最后的夜晚》这样的影片与电影人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