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荷兰工作的国际组织里有一个"员工委员会"，主要工作是代表全体员工向管理层就员工各项利益提要求。去年，经过与管理层数次协商，这个委员会实行"弹性工作制"的倡议终获实现。所谓"弹性工作制"，即在保证工作效果且不为组织造成额外成本的前提下，上下班时间和地点灵活。它主要有以下实施方式：1、保证核心时段在岗（如10：30—15：30），其它时间早来早走、晚来晚走，即你可以申请从此8：00—16：30上班，也可以10：00-18：30上班，或者缩短午休时间以便提前下班。2、10天班压缩到9天上，第10天不上班。例如，我们正常每天工作7小时，如果两周内有7天每天多上一小时班，那么该周期内就有一天可以在家休息。或者可以选择周二多上两小时班，周三少上两小时班。3、在家办公，保证手机、邮件畅通。以上方式（或者其它合适方式）可以根据各岗位情况综合运用，并非只能选一种，只要部门领导同意且本部门周知即可。各部门领导被鼓励批准下属合理的"弹性工作"申请，以使其能兼顾工作和生活，也能更快乐、高效地为组织工作。

同事M是某法官的秘书。她的工作不少，但经常在家工作，特别是法官不坐班或休假的时候。因此约她吃饭不是易事，必须选择她来上班的日子。终于约了某日，话题谈到组织内部有一个她可以申请的晋升机会，我问她是否有意。她说不想承担更多的责任，实际上她想调岗并申请减为"半职"工作，薪水虽然会变少，但她会有更宽松的时间陪伴5岁的孩子成长，毕竟孩子长得很快，一错过就再也补不回来了。我知道她这种想法在欧洲很普遍，但还是说：中国的妈妈估计不大会降薪在家陪孩子。而我忘了问的是：弹性工作制下你不是已经有了很灵活的办公时间和地点了吗？

同事M的想法在欧洲很普遍，这可以从2018年2月德国钢铁工人争取28小时工作制的重要事件中窥见。当时德国汽车制造业工人频繁罢工，要求缩短工时并提高时薪。资方提出维持现时每周35小时的工作时长，并涨薪6.8%。这一提议被工会拒绝，工会要求工人有权每周只工作28小时（当然按工作量计酬）。最后谈判结果是：资方同意工会要求，且工人时薪上涨4.3%。这则重磅新闻让我意识到，德国工人宁愿少挣钱也要多休息的愿望有多么强烈，为此展开斗争并取得了全面胜利。

在我工作的国际组织，员工可以就他认为侵犯到他任何雇佣合同权利的行为对组织提起诉讼，诉因包括指控上司滥权、骚扰、升职或转岗程序不公、某行政决定对他的权利造成损害等等，相关案件由联合国内部独立的法庭审理，多年来员工胜诉的案件很多。近期有个案件挺有意思，案情是一位文职员工工作很忙，他的上司也承认他的职责范围超过了一个人所能应付的范畴，但是他每天到点下班，绝不加班，更没人逼迫他加班。在这种情况下，他某日倒在了工作岗位上，之后开始病休。于是他状告组织，称是组织给他的活太多了，导致他累倒。看到这个案子，一向同情员工的我竟觉一时语塞。

最近回国，看到程序员们对996的控诉，我无比同情——他们的遭遇比那些欧洲同事悲惨不知道多少倍。中国人向来吃苦耐劳，若不是辛苦和忍耐到了极限，相信也不会掀起这么大的声浪。面对这种明显违法的行为，有企业大佬竟然回应称"能996是你们的福报"，我彻底震惊了。

程序员要的是生而为人的权利，是宪法第43条赋予中国每个劳动者休息的权利。这位大佬回避这一点，转而大谈奋斗的情怀，这完全是两码事。如果您非要转移话题谈谈情怀，那我们也可以说一说。情怀这个东西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且很私人的东西，一个人可以有也可以没有，有的话也不用非得跟您的一样，就算跟您的一样，实现方式也必然不是非得按照996的路数。举例来说，作为一个程序员，他运用自己的专业技能为企业、为社会创造价值，他通过辛勤工作养家糊口，这就是一个应该令所有人尊敬的劳动者。没有人有权利要求他必须有当企业家改变世界的情怀。就算他拥有跟大佬您一模一样的情怀，他也可能聪明地认识到：一个人若想实现理想，必须首先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如果以牺牲身体健康、生活幸福、家庭美满为代价，这样的情怀还有实现的必要吗？

"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我为一个企业有这样的使命感拍手称好。但是，在企业响应天下人的诉求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关注一下自身员工合情合理合法的诉求？作为一个普通的消费者，我想问：如果一个企业不人道地对待自己的员工，那么我怎能相信它为我服务的心是真诚的？我怎能不怀疑所有人，包括企业的员工和顾客，都只不过是实现利益的工具？

我相信程序员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都是吃苦耐劳愿意奋斗的，特别是在企业需要的时候是愿意加班的。但是，他们的诚意不能被滥用。一个人奋斗的方式太多太多，每天呆在办公室无尽地加班绝不是唯一且高效的。人非机器，长期的疲惫一定会影响他的反应速度和工作效率，而他对工作滋生的不满最终也会反映到工作表现上。

我理解在瞬息万变的市场环境中，互联网企业面临极大压力，因此加班可能难以避免。但无论如何，人是一切事业的基础。加班如果不能完全避免，企业可否想方设法，宁可少收益，也要减少每位员工每年加班的天数和强度？这一点，大佬在讲话中一点都没有提及，甚至没有对这种明显违法和侵权的行为有一丝反省和道歉，反而说员工要过好日子就应该加班、能这么疯狂地加班是福报。对不起，我全然无法认同这种说法，而且我认为，一个不尊重自身员工的企业不配得到外界的尊重。

最近回国看到很多同学好友的孩子，个个聪明活泼，看着他们我心里欢喜。我希望他们可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成长，长大后有充分的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的权利。我不能想象他们长大后还要被迫996式加班，而且被人告之你能这样加班是福报。如果有那天，那将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耻辱，那不是我要为之奋斗的中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