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夏日最易见的西瓜船,本是大人、孩子最盼望的夏日的点缀,然而这条西瓜船却在炎炎夏日,因为一个西瓜而扯上了人命,并由此引出来一系列的故事,有城乡之间的矛盾;还有着着新、老一代乡下人本质上的变化;亦有人与人之间因善良与悲悯产生的脉脉温情。
苏童是比较习惯写中短篇小说的,他的中短篇小说在批评界里的好评度也是极高的,他也因此一直被认为是当代中国最擅长写短篇小说的作家(这一点甚至在许多知名作家那里都得到认可,如王安忆、莫言等)。
他的这篇小说《西瓜船》发表在《收获》2005年第一期上,延续了苏童近年来对市井民间的热情和对温润人性的表达,虽然他一开始有说,城乡居民的算计,新一代乡下人的粗暴与蛮横,但这一切,都在文章的最后,因为死者母亲的出现而变成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与感动。
小说一开始的时候,便开始介绍西瓜船的由来,“西瓜船大多来自松坑一带,河边住惯的人都认得出松坑的船,它们比绍兴人的乌篷船来得大,也要修长一些,木头的船体,下面临近水线的船板上包着自铁皮,船棚尤其特别,不是用油毡篷布做的,是一种用麦秆密密实实编结的席子,随意地架在四根木棍上,看上去像闹地震时候街上的防震棚。”他写西瓜船的造型,与西瓜船的来历,“每逢七月大暑,炎热的天气做了西瓜的广告,城北一代的人们会选一个清闲的黄昏,推上自行车,带着麻袋或者尼龙网兜到铁心桥去买西瓜,松坑来的西瓜船总是停在铁心桥桥堍下。”而给西瓜船做广告的还不仅仅是炎热的天气,其中更有一多半的功劳是眼尖嘴馋的孩子,还有傻子光春这样的多事者。他们在岸上领着船往铁心桥那里奔,一边奔一边喊,西瓜船来了,西瓜来了!作者借孩子和傻子的言行,来表达城里人对西瓜船到来的欢呼,然而这欢呼并不是针对西瓜船上的人,而是船上载的那满满的、甜甜的、水灵灵的西瓜。
接下来就慢慢的进入故事的叙述当中,写城里人和松坑的乡下以及彼此之间关于西瓜的交易方式,然后引出陈素珍,讲陈素珍买西瓜的方式,“陈素珍卖瓜是一只一只买的,差不多隔一天买一只,挑拣讲价都极其认真,松坑人拍了胸脯包熟包甜才肯掏钱。”以及换西瓜的刁钻,本来西瓜是在张老头的船上买的,可陈素珍到了河边才发现张老头和他的船都已经不见了,铁心桥下只剩下福三一个人的船停在那里了,而陈素珍以往又是在福三的船上买习惯的,只是这次很不凑巧的看到了福三船上买西瓜的人比较多,自己就去了张老头的船上,没想到,就这一次,还让自己给赶上了,本来陈素珍只是想找福三诉诉苦的,但是“当她到了西瓜船边,看见福三那张黑瘦的脸从舱里升起来,福三的手里正抱着一只红瓤的西瓜,她脑子里忽然就闪现出一个念头,并且先发制人地喊起来,福三福三,我买了你多少年西瓜了,你怎么给了我一个白瓤瓜呀?”
陈素珍嚷嚷着让福三给她换西瓜,但是换就换吧,她又耍了一个小精门,并没有把整个白瓤的瓜拿过来,而是用勺子挖了一块瓜瓤,包在油纸里,作为换瓜的证据,福三看到这里就笑了,“你要是买了一只鸡不好,就拔根鸡毛来换鸡?他说,你这个女人,把乡下人都当傻子了,你们街上人多,人再多也记得住,你今年在哪条船上买的瓜?以为我不记得?换就换了,你还拿个纸包来换瓜,亏你想的出来,天下的便宜都让你占了!”没有换成瓜的陈素珍虽然在嘴上占了一个便宜,讽刺了一下乡下人的做法,但归根结底她还是灰溜溜的走了。
其实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陈素珍不仅是个要脸面的人,更以为她的体质不是很好,所以,她才不会因为一只西瓜不依不饶地往铁心桥那里奔,可偏偏陈素珍还有一个儿子——寿来。
寿来那年17岁,是香椿树街上有名的一个小混混,走路时爱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经常去迫害其他的男孩和一些小动物,他当时已经杀过猫杀过狗,还没有杀过人,有人说他迟早要杀一个人的。可不是这样吗,一语成谶,寿来真的杀了一个人。“寿来那天回家照例看见桌上的半只切好的西瓜,浸在水盆里,他注意到瓜瓤是白的,挖了一块塞到嘴里,就吼起来,怎么是白瓤的啊?这是西瓜还是冬瓜?”陈素珍赶紧跑出来解释,说了换瓜的经过,以及福三的难说话,唠唠叨叨抱怨了一顿,她却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样一顿唠叨,葬送了一个松坑人的性命以及儿子以后的美好前程。
陈素珍得知寿来在西瓜船上捅了一松坑人的时候,是一路奔去铁心桥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炒菜铲子。
福三死后,船上跟随的另一个人——小良,先是通知了松坑其他的青年老少,来为福三报仇,在等待松坑来人的过程中,他天天守在西瓜船旁边,告诉周围的闲人,说我们松坑马上就要来人了,别人听出来那是要采取报复行动的意思,句告诉他寿来已经被拷走了,但是寿来才十七岁,未满十八周岁算少年犯,是去劳教,不会枪毙的。小良,听到这里,就厉声叫起来,你们少骗人了,十七岁就可以随便捅人?那好呀,让我们松坑不满十七岁的都来捅人,捅死人不偿命嘛!法律是什么,法律在小良,在乡下人眼中,那就是一个不讲人情味的东西,在他们眼里,杀人就是要偿命,不可能因为你现在才十七岁,还是个未成年人,就放过你,就不用践行“杀人偿命”的古训箴言了。
大约三四天的时间,松坑就来人了,从松坑来的两台拖拉机停在城北水泥厂门口,从拖拉机上下来了二十几个人,大多是青壮年,手里提着锄头铁锨之类的农具,这些人其中的一半去了第五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另一半则在小良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穿过香椿树街,到陈素珍家门上去了。他们来到陈素珍家,先是把门卸了下来,他们嚷嚷着把人交出来,接着又是对屋里的一阵打砸,直到屋里没有什么可砸的东西,他们又进到房间里,看到躺在床上的陈素珍,陈素珍的床边放着一包饼干,而这一切看在福三兄弟的眼中,则变成了,“福三的兄弟用手里的锄头柄敲敲整个漆成咖啡色的床架,你睡这么高级的床,就养了那么个畜生出来?他讥讽的语调忽然激愤起来,眼睛里的怒火熊熊地燃烧起来,是你养的儿子不是,我娘在家里哭了三天三夜了,一滴水都没进嘴,你还在家里睡觉,你还躺在床上吃饼干!”后来的松坑人在这一番激烈的言辞之中,做了一件另陈素珍终身难忘的事情,福三的兄弟把饼干扔在地上,用脚踩得粉碎,然后对其他人吼道,砸了她的床,看他怎么在床上吃饼干!于是,陈素珍身子底下躺的那张床,就这样分崩离析,而屋外的柳师傅也因为自己拿了把刀想反抗,引起了松坑人对寿来把福三用刀砍死的事件的联想,继而对柳师傅更加的报复。这一切直到派出所来了两个户籍警察,警察看场面不好控制,又去请求支援,后来来了一辆东风化工厂的卡车,从卡车上冲过来束着军用皮带,穿着蓝色工作服,却一律带着步枪的七八个人,才把场面镇住,他们把松坑来的一群人用卡车带走,事件这样不了了之,一场“野蛮”与“文明”的较量,就这样宣告结束。
按理说,故事到这里又该结束了,可作者偏不。因为如果小说到这里就结束的话,那么作者讲的就是一个市井民间里耳熟能详的故事,一个远离了现代性宏大叙事的老而又老的故事,所以,作者笔锋一转,顺着那条西瓜船来的河流,来了一个悲伤但更是卑微的老妇人——失去儿子的母亲。这个悲苦的老妇人不是来复仇、来控诉,而是来找儿子的船的。这一寻找,就让来到城里的香椿树街上的“西瓜船”不仅载满了伤痛,还载满了慈悲。苏童实在是个会讲故事的小说家。
“九月初的一天,福三的母亲来了。起初没人知道那个在铁心桥边来回走动的老女人是水,她穿一件蓝色对襟褂子,黑裤子,草鞋,头上包着毛巾,是松坑一代老年妇女寻常的装束。”“她站在桥上向河两边眺望这什么,一边眺望一边擦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层明显的白翳。”仅是这几句简单的描写我们就会对这个老妇人有一个简单的印象,并会产生种种疑问,而这些疑问在后文又能得到一一证实。
老妇人不仅是松坑人,而且是被捅死的福三的母亲;老妇人这次来到香椿树街是为了寻找儿子划来的那条西瓜船,乡下人不能没有船,而且那条船还是福三向旺林家借的,福三人不在了,船要摇回去还给旺林的;福三的母亲眼睛不好,所以她不哭,她的眼睛快哭瞎了,因为哭了眼睛会疼,头会疼,头疼就没有力气把船摇回去了。
老妇人强忍着自己的痛苦,在香椿树街上赔着自己的笑脸,在极度的悲伤中强颜欢笑,只为了可以找到自己儿子借来的别人的船,并把它安全的摇回去。我们经常说“人死账灭”,可是这个老妇人,即使儿子死了,她也依旧要把儿子欠别人的船给摇回去,她有儿子、有女儿,可她却不敢让他们来,他们在城里闹事,昨天刚被放回去,她怕他们来了,又做出什么傻事,从而惹上官司,所以,把船摇回去的重任只好落在她这个几乎失明的瞎眼老妇人身上了。
面对这个夺取自己儿子性命的河流、城市,她没有特别的恨,她只是用自己的慈悲之心去包容,安平对她的鄙视,以及城里人对乡下人的蔑视,她都容忍了,她用她宽容、慈悲的心接纳、包容了这个城市。
她只是有一个卑微的愿望——找到儿子借别人的船,并把它安全的摇回去,于是在这个悲伤又卑微的老母亲面前,民间的善也如潮水涌动。幼儿园的老师沈兰、达生的母亲李金枝、居委会的崔主任、傻子光春的奶奶、下班回家的王德基……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个寻找西瓜船的人群,浩浩荡荡地人群簇拥着一个悲伤的老母亲向河边走去。这像是一个仪式,在这个仪式中,人群簇拥的不是暴力、不是血腥、不是坚硬的城乡隔阂,而是慈悲,是民间根底里的同情、歉意、愧疚、赎罪之心,城市和乡村坚硬的隔阂此刻在消融、消失。
船找到了,那个悲伤的老母亲要摇着船回到她的松坑乡下,这个眼睛看不到的老母亲,为了感谢帮她找船的人们,突然跪了下去,向岸上的香椿树街上的人们磕了一个头,虽然因为眼睛看不见,而磕错了方向,但是香椿树街上的人们理解了老妇人的心意,老妇人用她最虔诚的方式表达了她的感谢,在这一瞬间,原有的城乡之间的隔膜消失,一切都将以人性的方式展现出来——慈悲、悲悯。
如果说小说的前半部分是主要讲城乡之间的暴力冲突,那么后半部分则是讲了一个寻找的故事,通过这个寻找的故事,作者写出了中国传统女性的坚韧,她们的执着。
“西瓜船”不仅是一位老妇人寻找的目标,更是一种人性的回归,一种打破城乡隔膜的最有效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