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
刘文英先生,原名涓三(1911-1982年),原籍东山县铜陵镇城脚社。先生姐姐二人,兄弟六人,行五。六岁失怙,家境贫寒,十二岁起当店铺伙计、账房先生谋生,抗战时期为福建盐务管理局诏浦盐场公署雇员,后携眷客居云霄,受聘合成烟厂会计。新中国成立后,在云霄县供销社生产资料经理部(后为农资公司)担任会计,直至退休。先生仅读过几年私塾,却爱好诗词,吟唱遣怀。其诗词铿锵吟咏,弦歌太息,历久弥新,是研究地方文史弥足珍贵的史料。
作为一名从旧社会走来的小职员,刘文英先生伏案理账维持家计之余,仍抱砚砥行,研修诗词。先生现存诗词近百首,文采纤巧,质朴清新,真挚细腻,特点有三:
其一,裾牵友情。读其诗,如见其人。诗人次韵即赠之什,达三十余首,占诗作三分之一,握手牵裾,总见真情。其《送陈秋顺荣调诏安——感怀联咏》(1964年)云:“别兮无意联诗瘦,去也有怀共马肥。暮云春树劳秋水,思切屋梁月色辉。”其《菊迟——步洪干堂原韵》(1977年)云:“重阳节后探琼枝,未见芳姿笑径篱。九十秋光将已老,何时解语得开颐。”其《蝶恋花·步高传顺原韵》(1976年)云:“石上三生缘夙许?意合情投,莫逆成知己。怀别绪千言万语,惹离愁晋山陵雨。聚首同餐难得遇!岁序催人,易度蹉寒暑。红鲤遣来青鸟去,两相慰望春天树。”1965年2月,青年诗友张永础先生自东山岛返回南安县参加社教,途经云霄,在汽车站与先生会别。刘先生作《长相思·别情》一阙,词云:“会匆匆,别匆匆,会别车前惜意浓。两心相照同。雁无影,鲤无踪,三月望穿眼欲红。黯然云树中。”如今,陈秋顺先生、洪干堂先生已作古,当年刘先生与诗友酬应之骊歌,雕章联藻,情溢于词,俯仰之间已成百年绝响,后人品读犹慨叹千端。
其二,襟怀亲情。游子别绪,寄客离情,最难舍的是亲情。先生诸兄弟或窘于生计,或逃避兵役,萍踪浪影,天各一方,唯定居铜陵镇四哥刘麦秋豪放厚文,兄弟二人郁闷时相慰藉,患难时相扶助,或豁怀击钵,把壶斟酌,吟笺唱和,或彼此相会于梦寐之间,互相寄赠以通音信。其《闲居戏咏——和四哥原题韵》(1972年)云:“散步作游仙,清怀俗虑蠲。登峰神快也,渡水兴悠然。试画频忘食,学诗辄废眠。索居闲寂寞,静坐类参禅。”其《读四哥<老叹>有感反其意而作之——和其韵四首》云:形骸放浪杖蔾持,弄月吟风慰所思。偶遇高朋增品茗,联欢胜友欲倾卮。山娇水丽堪游目,燕舞莺歌足解颐。遍地春光无限好,骋怀何异少年时。”刘家亲兄弟一觞一咏,似临风雅韵,似归舟唱晚,短短一段词,浓浓手足情。
其三,神凝乡情。抗战时期,先生离开蝶岛,挈妇将雏,辗转诏、浦、云四十余载,魂牵梦索的是生他养他的石斋故里,“最是虎崆勾引我,更兼石塔当前明”。其《七律·客路炎凉沉百感廿首》云:“余系铜陵一拙鸠,祗因兵祸远方游。江山跋涉奔千里,家宅漂流泛卅秋。……洄溯当年别故乡,兄弟情深顾虑长。客地风霜多凛冽,征程雨露倍凄凉。杜鹃夜半频啼血,一度闻声一断肠。”其《十六字令·乡思六首》云:“乡!思我出生的地方。铜陵岛,脑印永难忘。乡!祸劫重重苦难长。惊回首,追忆倍凄凉。……乡!五十翻身作主张。挥群策,国事共商量。乡!威武巍峨镇海疆。英雄岛,万古史流芳。”其《忆秦娥·归意》(1977年)云:“秋声咽,三更梦断鹃啼血,鹃啼血,情牵故里,卌年伤别。风霜历尽头凝雪,长征马思归切。思归切,‘双挑’重累,‘一挑’难歇。”故土难离,思乡情殇。铜陵古镇的一石一瓦,海滨邹鲁的风物人文,多年飘泊在外的先生望穿云树,乡愁日增,晚年愈发强烈。1982年,先生病魔缠身,仍抱病参加云霄县政协、县委宣传部主办的“文明礼貌唱诗会”,彰显一生对故园,对家乡,对祖国的无限眷恋。
清末民国时期的东山岛,地瘠林稀,淡水缺乏,加之兵灾频频,生存空间狭迫,背井离乡闯荡江湖,乃至飘洋过海向外移民,竟成东山人的艰难抉择,一时蔚为风潮,凸现了东山人浓郁的海洋文化色彩,孕育了东山岛开放兼容、冒险进取、仗义尚文的人文传统。
对东山故里的恒久缅怀,成为刘文英先生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最温暖的心灵依恋,最深切的文化归属。“浮云缱绻怀游子,落日缠绵感故人”。在颜衰鬓白的刘先生心底,东山岛就是“根”,石斋故里就是“精神家园”,关帝庙就是“心灵娘家”。
离乡的脚步越远,乡思乡愁的感觉就越强烈。现存刘先生的花鸟画遗作《春夏秋冬四条屏》(1971年)、《鹏程万里中堂》(1972年),格调高雅,意境悠远,其中一方闲章尤为醒目,阳文鸟篆云:“石斋故里是吾家”,不经意间流露了先生难以割舍的思乡情结。
先生晚年尝言:浦、云、诏人只云“石斋故里是吾乡”,惟有真正的东山人敢言“石斋故里是吾家”!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1982年10月,刘文英先生与世长辞,终年七十有二。依先生遗愿,葬于风景秀丽的云霄将军山东麓,背靠连绵苍翠的将山次峰,面朝东南,奔流浩荡的漳江出海口尽头,美丽葱茏的东山岛遥遥在望,历经无数艰辛磨难的刘先生,终究保有那份对家乡最真挚的深深爱恋,静静守望,直至永久。
(原载于《漳江文学》2014年第2期,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