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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蓝天,白云,青山脚下,两个天蓝色的身影,轻快地踩着铁道枕木,由远而近,蹦蹦跳跳地走来。
近了,那是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穿一模一样的天蓝色底纹白花朵的连衣裙。
左边的小姑娘,满头的自来卷短发,有点弯曲的长睫mao遮盖了她大大的眼睛,嘴角俏皮地上翘着。人们说这样的嘴巴,不仅能言善辩,而且厉害。她来自600多里外的北方城市。
右边的小姑娘,梳一条粗发辫,辫梢是用白底碎花手绢扎的蝴蝶结。她那粉白的圆脸,透着斯文和腼腆。她家就住在十几里外的一个山村。
她俩是姑表姐妹,年龄仅仅只相差一个月。卷发是表姐,长辫子是表妹。
“嘀~~”一声尖锐的长鸣,一辆由南向北的绿皮火车,相隔一条轨道,从她们身边呼啸而过。火车掀起热风,吹动她俩天蓝色底纹白花朵的连衣裙,裙摆随风飘啊飘。
铁道边的狗尾巴草起劲儿地晃动着它们长长的浅绿脑袋。淡紫色,淡绿色,蓝色,白色,那些星星点点不知名的小野花,也跟着招手。
“轰隆隆~~~~~~”,远处“嘀~~~”又一声鸣笛,火车驶出她俩的视线。
多少年来,她在四处奔波,忘记了旧日残梦,她在追寻着,追寻着;多少年后,她疲倦了,她累了,她不知道梦醒后是什么。
又是一年端午至,仲夏的风吹起稻田的绿浪。桃熟,杏黄,竹叶粽子甜糯,艾叶挂门廊。
突然间,她想起久远的从前,那两个天蓝色的身影,那件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穿的,巧手小姑做得天蓝底白花朵的背带连衣裙。
暑假至,表姐乘坐的列车,向小镇徐徐开来。这是一座山区小镇,山青水碧。她和小姑接了表姐,姑侄三人,(简书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说说笑笑,走下高高的黑色台阶,沿小镇那条老街道,向小姑所在的地毯厂走去。
表姐那飘逸的卷发在风中凌乱,她那浅湖蓝色的短袖衫下,火红色的喇叭裙是那样鲜艳夺目,引来小镇的小姑娘们频频回首。她那城市姑娘举手投足间的自信,与身着长袖衫,长裤子,羞涩、拘谨的表妹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萍,这么热的天,你为啥老穿长袖衫长裤子呢?你不热吗?”表姐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了看身边穿着粉红小花的确良衬衫,灰色长裤的表妹。
表妹腼腆地笑了笑,“我穿习惯了。”
表姐不知道,那时的农村女孩儿没有穿裙子的习惯。小萍姊妹四个,身为老大的她,身上那件的确良衬衫已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她的衣服旧了,小了,还要留给妹妹穿,后来她20多岁,她妈却穿她的旧衬衫。
表姐还不知道,小萍好羡慕表姐那漂亮的红裙子。
后来,她18岁,出去打工。那年,她从自己每月35元的工资里,拿出十元钱,为自己买了第一条红色的百褶裙。她离开家时,那条裙子又留给她的大妹。当她20岁的时候,她给小妹买了条八元钱的白底条纹连衣裙,小妹心中那个欢喜呀!裙子每次洗完又立刻穿在身上。(那时她的工资每月只有35元。)
那晚,那颗又大又亮的星星伴随着月亮升起,如水的月光洒在小镇的夜空。
小姑为她俩烧了热水,她们洗完澡,小萍又穿上了她那身长袖衣裤。
小姑领着侄女和外甥女来到小镇河边散步。
月光洒在小镇街道上,斑驳的树影随风轻摇。她们来到小河边,月亮投射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中,闪着碎银样的光。她们沿河上大桥走进对岸马路,马路一边,是已抽穗的稻田,禾香随风飘荡在夜空,稻尖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亮光。蛙鸣阵阵,萤火虫似点点星辰,在稻田的上空轻轻飞舞。
“啊,萤火虫!”表姐惊奇地伸手去捉萤火虫。
“表姐,我们明天拿蛋壳儿来装。”小萍抬头仰望明亮的夜空,静静地看着那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她在想,弟弟妹妹们睡了吗?
那晚,小萍的梦中,出现了表姐那跳动的红色喇叭裙。
2.
过了两天,小姑给两个小姑娘做了两条一样的浅蓝底白花朵的背带连衣裙。
那天,小萍和表姐穿着崭新的连衣裙,并排沿车站向前走去。远远的,她听见路边一个中年妇女喊她们,她回过头,停下了脚步。
“小姑娘,你们两个是双胞胎吗?”那妇女好奇地问。
“不是的。”小萍扭回头。
“看你们穿一样的裙子,我还以为你们是双胞胎呢。”那妇女笑了笑。
“甭搭理人家,走吧。”表姐喊小萍。
她俩不知不觉沿铁路走到一公里外的表叔家。表叔家在后~勤~部~队旁边,他家有一个跟他们一样大的表妹小珺。那晚,她俩和小珺一起来到~部~队广场看露天电影。
看完电影的小姑娘们在表叔家吃西瓜。小姑找来,要带她俩回宿舍,表姐执拗地想要留下,小姑生气地骂起来,但表姐仍然我行我素。小萍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表姐极不情愿地噘起嘴巴跟表姑一起回到她的宿舍。
那是小萍平生第一条连衣裙,是巧手的小姑亲手裁剪,用缝纫机为她俩做的。
二十多岁的小姑比小萍只大一轮,那年小姑大概二十三四岁,还未结婚。小姑俊美的模样像极了奶奶,深深的眼窝,大大的眼睛,细白的皮肤。小巧玲珑的她,有一双棉软似无骨的小手。她不仅会编织 、勾毛衣,缝制衣服,还会织精美的地毯。
小姑从当姑娘到60多岁,她每次摸小姑的手都是绵绵软软的,她总是奇怪地问小姑,你的手怎么那么绵软呢?她记得有一个姑娘的手摸起来像鸡爪样硬邦邦的,没有肉,只有皮和骨。
小姑带着她俩参观她编织的地毯。
她和表姐走进那间明亮的工作间,大半面墙壁上挂着表姑即将完成的彩色地毯。色彩绚丽的图案令她惊叹不已,下面一串流苏几乎悬垂到地面。
这地毯出自小姑那柔软而小巧的手,她简直不敢相信,太不可思议了。
一周后的下午,表姐还在午休的梦中,小萍捧着那本又大又厚的《民间故事》,终于读完西湖~雷~峰~塔~许~仙~和~白~娘~子的感人故事,是大人们从前给她讲的故事。
她听见有人在门外喊小姑的名字。
门打开了,她看见一个瘦瘦的年轻*军*人,右手提着一大兜水果和点心,笔直地站在门口,他*军*绿*se帽檐下,是一双深情脉脉的眼睛。
他是谁?她从没见过。
“你来啦!屋里太挤,我们到外面走走吧。”小姑站在门口,脸上没有欣喜,仿佛那是一个陌生人,她没有接他手中的水果。他进屋,把水果放在窗前的小书桌上。
窗台上,一盆凤仙花静静地开放。窗外,一棵梨树的绿叶在阳光下闪着翡翠样的光泽。一只麻雀飞上枝头,另一只麻雀紧跟着叽叽喳喳飞来,紧紧贴在前面那只麻雀的身边。
小萍捧起书,抬头看了一眼那位年轻的*军*人*叔叔,那叔叔的脸是多么清秀啊!她羞涩地躲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
“小姑娘,你喜欢看书啊!你是她亲戚吗?你们俩长得可真像!”他注视着小萍圆圆的苹果脸,小萍的脸“刹”一下红了。
“那是我小姑。”
“哦!怪不得呢!”那*军*人*若有所思地看看门外,“我走了,小姑娘,再见!”他向小萍一挥手,大步跨出小屋。
“你慢走,叔叔。”小萍站起身,来到门口,她远远看见小姑和那年轻的*军*人*若即若离,并排往街上走去。
3.
暑假接近尾声,小萍和表姐来到小镇的站台。两个小姑娘那天蓝色底纹白色花朵的连衣裙,在夏末的艳阳里,是那样明丽,纯净。
蓝天,白云,远山,金色的稻田。
风儿轻轻吹动她们的裙摆,两个十二岁的女孩儿,手牵手,站在白底黑字的站牌下。
她们听见远处列车的轰鸣声。“嘀~~~”一声长鸣,“轰隆隆!”列车进站。小萍递给表姐几个用红网兜装着的青苹果,那未成熟的苹果还带着酸酸涩涩木木的味道。
表姐踏上列车,她那天蓝色的裙摆,一眨眼,消失在关闭的车门里。小萍站在小小的月台,看列车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奔驰在远处的山脚下,朦胧的白云里。
那个夏天的记忆,定格在小萍心灵深处。那久远的从前,再也回不去的十二岁的纯真时光。
少年的梦啊!在七仙女的传说里;少年的心啊,在那飘动的天蓝色底纹白花朵的连衣裙里。
十年以后,小姑的女儿已七岁。
小萍已到表姐所在的城市上班三年。
又是夏末。
一天下午,同宿舍的同乡好姐妹招娣的舅舅路过本市,来看望她。他看见小萍,心头一动,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小萍依稀记得在哪儿见过他,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天下午五点半,招娣邀请小萍去饭店,说她舅舅请她俩吃饭,他舅舅说她们是同乡,希望小萍对招娣多多关照。
小萍和招娣来到工厂附近一间雅致的饭店。
招弟的舅舅已先到,桌上摆满精美菜肴,然而,却只有他们三人。
招娣的舅舅热情地为两位姑娘夹菜,席间,他谈起自己这些年在部*队*的升*迁,谈起十年前的往事。
突然,他停下手中的酒杯,问起小萍的小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听完小萍的回答,他含蓄地微笑着,仿佛在回忆青春往事。
记忆的闸门轻轻打开,小萍隐约记起十年前的夏天,小镇,地毯厂,小姑的宿舍,一位年轻挺拔,英气勃勃的*军*人*。
眼前身穿便装的招娣舅舅,依然还是那样清瘦,依稀还有十年前的影子。当年那深情脉脉的眼神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世故,历练和沧桑。
多少深情成过往,多少爱恋如旧梦。
4.
又一个二十年,时间的轮回里,往事如轻烟。
小姑的女儿相逢一*退*伍*军*人*,他一米八的健硕体格,让小姑眼前一亮。
女儿婚礼那天,小萍和表姐来到小姑的城市。
人到中年的表姐妹俩,是否还记得十二岁的时光?小萍谈起那条天蓝色底纹的白花连衣裙。
“我怎么不记得呢?”表姐薄薄的嘴唇涂着鲜艳的口红,红呢长裙更添热烈和喜庆。
“你还记得,我早就忘了。”五十多岁的小姑一袭红旗袍,衬托出她依然雪白的皮肤。
“小姑,我见过那个*jun*人*叔叔,他问过你。”
“哦!”小姑沉浸在往事里,“年轻时,他刚到*部*队,别人介绍我们认识,他追求我,可我对他却没有太多感觉,我不同意和他继续交往。那天,他来找我,我告诉他不要再来找我。”
“听招娣说他舅妈很贤惠。她舅现在已是jun. guan.”
“人生就是命运。”小姑深深的眼窝定定地望着远处的人群,她收回目光,微笑地端起一杯红酒,“谢谢你们来参加你表妹的婚礼,来,干杯!”她一饮而尽,脸色更白了。
她的婚姻是什么?
那是一个地道的北方男人,他质朴的外表下,是比针鼻儿还小的心胸。北方的千里沃土,没有孕育出他宽广的胸怀,他常常为几十元钱与她斤斤计较,常常借酒后将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像念经一样重复数遍,将她曾经做错的事像炒冷饭样反复翻炒没完。她因生意失败赔了十万元钱,他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说她是没脑子的人,言外之意说她是猪脑子。说她把十年的积蓄都赔完了,天啦!呜呼哀哉!
他与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开山凿石邦邦硬,他说他就是这样的人,不会温和。他的口头禅是:滚一边去!他从前只看《故事会》,一本薄册子他自己说要看几个月才能看完,看不到一页就听见他的“呼噜”声。
她想起当初嫁给他时,没有婚礼,一无所有。
生活似乎跟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她的善良,大度和包容,却加倍助长了他对她的蔑视。他常常因自比老家的某某而唉声叹气,妄自菲薄。他五十多岁的年龄,却有一颗八十多岁老农的心,心如朽木,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世界里……
谁之过?这样的婚姻——中国式婚姻,将要陪伴她走完以后的人生。
一地鸡毛。
尾声
高速公路上,一辆奥迪急速往前飞奔。
车里播放着一首老歌,司机全神贯注。
秋日的北方原野,天高云淡,树叶转黄。
中午12点,小姑女儿的婚礼进入高潮。这时,酒店大厅外,一位西装革履,腰身挺拔的中年男人健步走来,他的鬓角已生丝丝白发。
小姑迎上前来,她突然睁大了眼睛。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回转到那个小镇的夏日午后,窗台上那盆静静开放的凤仙花。小萍想起那件飘动的天蓝色底纹白花朵的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