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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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阳平了西山,北平城罩在红光里。安静,肃穆。太液池里的荷叶,中山公园里的芍药,陶然亭里的芦苇,到处都依然是可爱的。

忽然的天崩地裂,卢沟桥开了炮,北平被埋进黑暗。什刹海的凉棚里没了喝茶的,北海的碧波上少了划船的,天坛的苍松翠柏下面,再不见下棋和谈恋爱的,就连天桥——曾经最热闹的地界,也没了生气。

从天桥市场往南,原是一处公园,于民国初设立,在先农坛东墙外凿池引水,池中央建凉亭式大棚一座,四周有玻璃窗,可以远眺,名曰水心亭。亭内设有茶座,周围亦尽是茶棚。五行八作,什样杂耍。浅塘里有新出的荷叶,岸上是对出的斜柳。既不似天坛的严肃整齐,又比老市场添了花木之胜。

水心亭周围的茶馆里,有一处与别不同,名为“武术茶社”——临街是坐南朝北的三间门面房,穿堂而过,海墁的后院高搭凉棚,其间方砖铺地,不设茶座也无装饰,只在角落放着两个木头架子,上插许多种兵器,地上散放着石墩石锁,供茶客在此练武比试,以做武术俱乐部之用。


此时,茶社前堂屋里空荡荡的,仅有一位——店里的大伙计——在板凳上坐着,此人姓刘,四十多岁,肩宽背阔,肌肉虬结,方脸盘,横眉立目,满脸红光。

刘师傅是个练家子。年少时一心想做大侠,走名师访高友,拜在前门外会友镖局门下,老师乃是大名鼎鼎的李尧臣。有师承有传授——太祖长拳,三皇炮捶拳,六合刀,无极刀——顶好的武艺,真功夫。

照理说,以他的身手,该在镖路上闯出个名号,可惜生不逢时,刘师傅出师时,火车已经开到永定门外。北京的镖路,讲究“南北两条腿、东西一条线”,如今可全都铺上铁轨,走镖的没了饭吃,八大镖局倒有七家保起大烟镖。

李尧臣不能干这个,镖局很快关了门。他看不明白,兵荒马乱的,走镖的怎么会丢了饭碗?想来想去,他想出点门道,乱世应当练武——一人练武可以强身,全家练武可以强族,全国练武就可以强国。于是,便有了这家武术茶社。


太阳将要落山,要在以前,这时候正上座,屋里院儿里满是茶客,李老师站在后院,身上勾着金边,演武。

先练拳,本门绝技,三皇炮捶,走得圆,一趟拳打满后院,腿脚快,快而不乱,架势稳、准、轻灵而勇猛。忽然间收了势,仿佛燕子归巢,尘埃落定;再练兵刃,大枪一丈零八寸,前把压,后把靠,枪尖一抖,枪缨旋开红花,崩、拨、压、盖、挑、扎,四稍齐而六合聚;最后练硬功,单手提石锁,两臂一晃,力托千斤,一个苏秦背剑,将石锁高高抛起,惊起房脊上几只鸽子,落下来再用肩膀稳稳接住。

刘师傅不由得喊了一声好,再寻老师,却没了踪影。由当街到院儿里,没个活人。

太阳下去了,一片死寂。

2

北平城陷落,天桥繁华不再,水心亭的茶馆全改了大杂院贫民窟。李尧臣因故遁走,只剩刘师傅守着买卖。伙房的炉子老是凉的,后院净是杂草,刘师傅久没练过,身上放了肉——他比老师看得通透:梅花镖打不着飞机,铁布衫挡不住枪子儿,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也抵不住冒着热气的枪口。

北平完了,有血性有志气的已经逃出去,留下的只有苟活,早晚都得死,不是挨一刀痛快的,而是慢慢冻死饿死。茶社没生意,坐吃山空,可还须开着门,为了帮日本人粉饰太平,铺户得永远开着门。

冲着空桌子愣了一天,刘师傅叹了口气,走到门外,给窗户挂上板子。正这个当儿,由街底走来一个漂亮男子。来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蓝布夹袍,头发梳得油亮,眉眼清秀,面如傅粉,唇若施脂。他低着头,慢慢地走,似有心事。每到一处门脸,便停下,抬头看一眼,又低头离开。将到茶社门口时,他看到刘师傅,远远地立住,犹豫着要不要过来问路,冷不丁地,他瞥见门口的招牌,眼睛一亮,正要上前,突然泄了气,又停住了。

刘师傅朗声招呼道:“这位先生,您是喝茶还是找人?”

那人低着头快步走过来,还没说话,先红了脸,“找……找人。”他搓着双手,半天才道,“我叫赵小文,唱戏的,听说贵处可以习武,因着演出需要,想讨教两招。”他声音逐渐低下去,变了自言自语。

刘师傅一听就明白了,这年头听得起戏的,不是纨绔子弟,便是特务汉奸,保不齐还得有日本人,怪不得赵老板抬不起头。可是凭本事吃饭,并没有什么过错,总不能真教人饿死。

刘师傅不知该说点什么,先把小文让进屋里。天完全黑了,屋里已看不清物件,刘师傅端了个油灯,坐在小文对面,问道:“不知赵老板要唱的是哪出?”

灯光映衬下,小文的脸愈发红了,嗫嚅着说:“日……日本人的义赈,义赈。”说着,从褂子里掏出一条手绢,在额头上抹着。

刘师傅气不打一处来,义赈演出——日本人的幺蛾子——用演出收入开粥厂,好让将饿死的人感激日本人。可总是有无聊的,亡了国也不忘听戏的,只知道消遣麻醉自己的人,愿意凑热闹,还不忘给日本人叫个好。刘师傅恨不能打他们一顿。

“哼,义赈,狗日的,有个屁的义,怎么着,赊口粥就想让人念好?要不是他们作孽,老百姓能吃不上饭吗!他妈的,哪天落到爷爷手里,看我不拧断他们的脖子。”

小文的脸更红了,沉默半天,才又说:“压轴是《游龙戏凤》,名角儿都不肯去,推来推去,末了儿,剧场老板找上我,央告说,要没人演出,他那园子得教日本人拆咯。我没办法……”他说不下去了。

刘师傅苦笑一下,他自己何尝不是呢,一身的本事没处使,而只能去走会(十三堂花会):开路、五虎棍、舞狮子——这已经算不上体面。现在可好,想吃饭,还得给日本人表演。

“真他妈的。”他又骂了一句。

“大轴定的是梅老板的《霸王别姬》,梅老板更是不会去,剧场老板便又求我赶个虞姬。我可唱不了花衫,哦,就是刀马旦,所以讨教下舞剑的手法。”小文这才表明了来意。

刘师傅想起来,早几年,的确有过这档子事,杨小楼为演《安天会》,曾向李老师请教猴拳;连梅兰芳也来学习过剑术,为的正是改进《霸王别姬》。

他想了想,有点为难地说:“梅老板那是开山立派,学武术,为的是融合本门功课,您这想学戏,我可教不了哇。”

“戏路我自想办法,您就只教给我功夫吧。”

“那没问题。”刘师傅点头,“要教我说,给日本人唱戏,还管什么架势呢。”

“戏比天大,上了台,就得好好唱……”

刘师傅不能给日本人演出,可对小文的说辞,也不便指责,两人都没了话。

3

刘师傅和小文在屋里相对无言,这时候,街上又有脚步声,也是走走停停,不大工夫,有人来到门口,轻声问道:“劳驾,这儿就是武术茶社吧。”

刘师傅心想,这可真是稀罕事,小半年没开张,今儿个一下子来俩。借着微光,他打量着门口的人,那人又高又瘦,穿着白麻布汗衫,青布裤子,戴一顶青缎小帽,遮住大半边脸,腰里塞着条毛巾,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子,像个外地来的少掌柜的。

刘师傅请来人入座,屋里只有一盏油灯,来人径直坐到小文邻桌,摘下帽子放在桌上,朝二人拱手问好。那人有三十多岁,皮肤黝黑,一对小黑眼珠极亮,憨厚中透着精明。

刘师傅朝他回礼,问道:“这位先生,大半夜的来这儿,不是为了喝茶吧?”

来人笑着答说:“在下程长安,从廊坊来,久闻武术茶社大名,特来拜访。”

这不是稀罕事,武术茶社名声在外,早些年,茶客都是冲着老掌柜李尧臣来的,他是佟麟阁将军的故交,曾受邀作为二十九军武术总教官,训练出大刀敢死队,在长城抗战中,杀得鬼子尸横遍野。在北平城里是有名有号的人物——英雄,家喻户晓。

刘师傅苦笑一下,那都是七七抗战前的事了,多少年了,哪还有人敢提这个。

“北平人不敢,”程先生压低声音说,“外面人敢啊,还有人写了一首歌呢,就叫《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哦。”刘师傅应着,心里可犯嘀咕,就算这样,也不至于专程来拜望吧,北平并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这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正琢磨,又听长安神秘地说:“听说,就连佟将军的尸骨,也是李老帮忙藏起来的?”

刘师傅警觉起来,那件事之后,老师已隐遁了两三年,怎么现在突然翻旧账?他一时间想不太明白,只隐约觉得姓程的不是好人,也许是个特务,于是讪笑着说:“哈哈,没有的事,都是江湖传说罢了。”

程先生并不理会,转向小文——他正听得入神——问:“这位先生也听说过吧,李尧臣的大名?”

刘师傅也转向小文,心想,要是你不在场,我就一把拧断姓程的脖子了。你可别上了他当,给我招惹上是非。

想到这儿,忙截住话头,对小文说:“赵老板,咱这事说定了,明儿早上八点,您来,我和您排练。”说着话,起身送客,送了小文出门。

一回身,却见程长安也站起来,边戴帽子边笑道:“刘师傅,咱们之间似乎话没说开,没关系,有机会再加深了解。我先告辞。”

刘师傅心里一动,不知此话当做何解,糊里糊涂地送走客人,关了店门。

回了屋,他又琢磨起程长安,没摸清此人底细,让他有点懊恼,在天桥混了这许多年,什么人没见过,偏偏这一位,看不出究竟是干嘛的。

一抬头,他看见正面墙上的两颗钉子。它们原本各挂着一件宝物:一边是御赐李老师的长虹宝剑,绿鲨鱼皮鞘,金什件,金吞口,上挂黄绒丝绦——乃是他给慈禧太后表演八仙庆寿剑所得;另一边是李老师自创的兵刃——无极刀,照鬼子的格斗习惯与缺点设计,并亲传刀法给大刀敢死队的战士们,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刘师傅久没想起过这两样东西,宝剑被老师带了走,为的是紧急时可以当出点现钱。而无极刀太过招摇,早被他藏在地砖下面。

望着两个空钉子,他想起老师的英武,自己不及万一。他就是个看院儿的——尽管李老师并没教他做这个——将来老师回来,他必得把茶社全须全尾地奉还。可日本人的搜刮压榨越来越厉害,能不能捱到老师回来呢。他想得失了神。

4

自第二天起,小文准时准点来茶社习武。他学得很用心,不过几天的工夫,身法已很有点儿样子。刘师傅说他该出师了,这些玩意儿唱戏够用,不必再学更多套路。

小文摇摇头,冷不丁冒出一句,“教我无极刀法。我要去杀鬼子。”

刘师傅大吃一惊,“这……这话从哪儿说的?”他瞪大眼睛看着小文,很快地,他看出点不一样来,其实早几天,小文就有了精气神,刘师傅以为小文是学了新戏而高兴,现在,他咂摸出滋味,小文完全变了,一说话就脸红的,怯懦而羞愧的花旦不见了,他的眼睛变得极亮,像燃烧着火。

“好,好啊……”刘师傅的腰杆没那么硬了,他低下头,喃喃地说,“杀鬼子,好……”他心里很乱,论功夫论体格,他一人能打五个小文,可是,一个伶人去了抗日,他呢?他可以,也应当,上战场,和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可他又不能扔下茶社不管,这是李老师的家业。想到李老师,他便想到忠义不能两全,他明白自己没办法。

小文看出刘师傅的难过,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他相信刘师傅是好人,如果没有困难,他一定会去抗日。他想说:“抗日也有很多方式,不必非得上战场。”动了动嘴,他可没说出来,他由程长安那里听到了一点消息,但长安并没教他透露给刘师傅,他也就不便多嘴。

原来,李尧臣藏匿了佟将军的尸骨后,隐姓埋名遁走天津。在那边依然心系抗日,他走了大半辈子镖,黑白两道都有路子,很快找到组织,干起情报工作。随着工作开展,李尧臣想到利用武术茶社建立据点,把消息送到敌占区,但他年岁已大,又是北平的名人,不方便直接出面,只好教程长安来冒险。

长安上门那天,正巧小文在场,他不便声张,只暗示了来意,不料刘师傅也很谨慎,俩人都拿不准对方的底细,各自提防,不欢而散。

小文没那么多心思,听过长安讲的李尧臣的故事,心情激动,先一步离开茶社后,到水心岛的桥边等着长安,两人长谈了一夜。

小文开了眼:他看到了广阔的国土,自由的,壮丽的河山,还有淳朴的农民,他们不如北平人有知识,但是比北平人——不敢逃出去,在敌人手下苟活的北平人——有勇气,有血性,他们肩负起抗战的责任,献出他们的粮食和性命,为了把敌人赶出中国,赶出北平而战斗。

“程先生现在在哪儿呢?”刘师傅听完小文的描述,还是不懂什么家国情怀,只急于打听李老师的消息。

“程先生说,等你做好准备,他便会来找你。”

刘师傅愣住了,如果没有牵挂,他当早就逃出北平,可他有难处。看着小文,他懂了点,饭碗,家产,甚至性命,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他舍不了北平,就只能彻底的,不要脸了。他又低下头去。

“怎么样啊,刘师傅?”小文还在等答复。

“好,我教给你。”


日子过得很快,义赈演出就快到了,小文向刘师傅辞行,他已学会无极刀法,还学了峨嵋刺的套路——刘师傅以为无极刀威名远扬,敌人恐有防备,况且小文也不见得就能到前线去,不如暗藏峨嵋刺,随时随地都可以杀敌。

“刘师傅,再会吧。唱完这场,我就走。”小文拱手道别。

刘师傅简直要湿了眼眶,“赵老板,您是好样的,我给您行个礼吧。”说着话,一个大揖拜到地上,吓得小文赶紧扶起他。

刘师傅从屋里取出一个木匣,递给小文,说:“这是李老师用过的一对峨嵋刺,簪子大小,你随身带着,逮着落单儿的日本人,就……”他比划了一个捅脖子的动作。

小文接过去,再次还礼,“刘师傅,”他说,“李老师是英雄,武术茶社的人都是英雄。咱们等着胜利的那天再见吧。”

5

义赈开演。

小文的两场戏相当硬,其它垫场的就很是稀松了。东拉西扯来的票友,勉强凑上一台,不过,这倒不妨碍汉奸们敲锣打鼓,热闹得好像过节。

麻木的,不知亡国的人挤满看台,一个个伸着脖子,聚精会神地往台上看。可是,等了半天,没有名角儿亮相。他们憋屈,比日本人骑在头上还憋屈,直到小文出场,嗓子眼儿里的那声“好儿”叫唤出来,他们这才舒坦。

小文的头一场是《游龙戏凤》。这出戏讲的是正德皇帝微服出游,遇到民女李凤姐,封她当了娘娘,中间是大段生、旦调情的戏。日本人最爱这种戏,也愿意教中国人看,好让他们在精神上受到麻醉。

小文扮上相,媚态百生,和老生演员对唱:

(凤)军爷做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好人家来好人家,不该斜插这海棠花。扭扭捏捏惹人爱,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

(凤)前面走的李凤姐,(正)后面跟随我正德君。

前排的日本军官听得高兴,一个个眯眼咧嘴,哈喇子流了一地。其中一个叫义德的军官,迷迷糊糊地,总听见台上在喊自己,他起了兽欲,恨不能立刻解开裤子上台。

过了一会儿,演到正德皇上哄凤姐开门,凤姐上当,喜不自胜,边寻兄长边念白,“啊,哥哥在哪里……啊,哥哥在哪里……”

义德再也忍不住,大喊一声,“美人儿,哥哥来啦。”冲上台扑向小文。

小文吓了一跳,忙往后台躲,义德哪肯放过,提着裤子拖着腿猛追。小文伸手掀开下场门的帘子,手碰到了凤冠下那件冰凉的铁器,一下子,他抽出那柄峨嵋刺,身姿妩媚地,穿透了义德的喉咙。

后台大乱,候场的伶人和龙套,伺候着上装的跟包,蹭戏听的汉奸,哭着,喊着,跑着,爬着……特务一拥而上,小文又奋力撂倒两个,抵挡不住,被绑了起来。


消息悄悄传遍四九城。一个戏子杀了日本军官,他是英雄,教那些老实的受压迫的人们满意,他们议论,品评,赞叹,仿佛是自己杀了敌,过瘾。可是一转眼,他们回到自己家,关上门继续苟活。

刘师傅也听到信儿,他着急,可是没办法,他也许能蹿房越脊,出入日本人的大牢,摸出些值钱的玩意儿,可他没有劫狱的本事。他后悔送了峨嵋刺给小文,甚至想到不该教他功夫,假若没有教他,也许他不会应下这场演出。

军方震怒。第二天,小文便被绑出来,拉去天桥砍头。他光着背,皮开肉绽地——如果没有习武,这一夜的毒刑恐怕已教他送了命——游街示众。军警走得很慢,为教围观的老百姓看看反抗的下场。汉奸走得很慢,吹拉弹唱地,想在主子面前多露露脸。小文也走得很慢,他挺着胸,一路走到天桥,远远地,望见水心岛,他遗憾自己不能再多杀几个鬼子,回头往北看,威严的前门楼子静静地矗立着,那里面关着的,是没有生气,胆小的北平人。他转回头,背挺得更直了。

天桥挤满了看热闹的,刘师傅不忍过去,站在院子里,听着鼓号喧天,眼泪流了下来。不大工夫,他听见有人群涌向先农坛,知道那是小文的尸身——只有腔子而没有头——被扔到先农坛的墙根废墟中,脑袋则会号令在前门五牌楼上。

刘师傅心里难受:赵老板,多好的人,为了同行不吃亏,他愿意向敌人低头,为唱好戏——给日本人唱戏——还要学习剑术。可是这样的人,唱着半截戏就被砍了头。他想明白,不肯逃出北平的,终究是死路一条。他得走,即使欺师灭祖也要离开北平,走,去杀鬼子。

走之前,他还得办一件事,去给小文收尸。不光是腔子,还要有头,杀了日本军官的英雄,得有个全尸。他拿定了主意。自从七七抗战,他顶着枪炮,跟李老师在战场上寻找佟将军的遗骸,这么多年,他没做过什么对得起人的事,没想到,他现在又要去给英雄收尸。他的心跳得很快,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刘师傅换上一身黑色的衣服,腰里缠上飞爪套索,背上一口短刀,又装上梅花镖等暗器,由后门悄悄溜出院子。

刚走到水心池边,就看到桥边有个人影,他伸手握住刀柄,轻轻抽出半尺,却见那人向他招手示意,走过去一看,原来是程长安先生,程先生朝他点点头,说道:“刘师傅,我想,现在咱们可以再谈谈了。”

刘师傅点点头,他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关于李老师的,关于抗日工作的,乃至杀鬼子的问题,但眼下,他得趁夜色正黑,去五牌楼取回赵老板的头颅。他抱拳拱手道:“程先生,且到茶社里小坐,我稍去片刻就回。”

说完,他朝着前门方向提气疾走,很快消失在月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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