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翅鸟的叫声,那样孤独

1.火车刚刚穿过隧道

天空冒着青色烟丝,树叉将完整的乌色空间割成一些晶体块,散布罗列在同一个拱形平面上,这一切和地面对应的田野、小屋一同构成一个近乎原始的场景。

芙喜用刀给我演示了几遍,她准备割腕自杀。

在这个密集的树林,高挺的白杨和垂柳组成了一堵色彩充实的绿墙,将我们围在中间,对面就是一家胸科医院。“医院!”还真指望死而复生?

不,她不会死。

芙喜用刀在洁白如玉的手臂上心不在焉地滑动着,好像那利器只不过是一根柔软的皮带,她的样子倒有几分像在享受摩擦的柔感。

我说,你小心点,别真划破了。

我当然不相信,像芙喜这样的女人会自杀。

“川子,你最后送我一程都不能选个干净点儿的地方?”

“这里就很干净啊!和大自然多接触有益身心,这里不是你的小池塘吗,我的鱼儿。”这个林子是我和芙喜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天她仰着脸,将手套甩向天空,她张着鲜血欲滴的嘴巴说,川,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大自然啊。毫无违和感,她大喜过望地在那块地皮上打圈儿。呶,就是她现在坐的位置,不同的是那里的荒草已经被我两几番卷土重来拔得所剩无几。

“席川,我赌你会后悔!”

“也许吧。”我得感谢她,自杀而已。

天空暗下来了,风凌厉地扫着她的胳膊。北方的九月能光着膀子这么久的都是英雄好汉,毋容置疑。

“拉下来,贼冷的天!芙喜,别闹了,回家吧。”我过去帮她拉袖子。鬼也想得到我的表情有多么,多么地快乐,原本是想让内心惆怅一些的。

触到胳膊那一刻,我真吓了一跳,这胳膊冰得快赶上柜子里失了血色的冻猪肉了。

我赶紧脱下大衣去裹芙喜,免得她被冻坏。

她一把掀开我,确切地说是用刀逼退我,她用那种对付食人兽的眼神看着我。

我摊坐在地上,如果不是躲得快,刚才身体某一块皮肤就会被撬开一条缝,你知道,她那把刀是去年生日李晚送她的瑞士军刀,削铁如泥,小得跟片树叶似得,刚才真没看到她手里握着刀,不然谁会过去送死。

那么,只能坐在地上等她,顺便抽支烟,如果不出所料,同以往一样,等到两人都忘记了日升月落,她会突然站起来拉一下我的手臂,说,川,我们回家吧。

火车的轨道将田野划出一条口子——灰色的口子,土地如翻裂的伤口暴露在寒冷空气中。在特别冷寂的冬日,芙喜已经走进了我的生命隧道里,那个隧道直通心脏。不过,大多数时刻,这种感觉停留时间极为短暂,甚至能很狡猾地随机应变。

芙喜会半夜突然坐在床上哭,女幽灵一样。我问她又怎么了。她说,你把我当什么,你心里把她藏得这么深。

一只无处不在的蚯蚓,她总是试图往我皮肤深处钻,翻开每个纹理用放大镜查看,她不知道那里除了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别无所有。

“我就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当然有啊……”我又会把那些话表情凝重地重复一遍。

“我们是会结婚的,不会像别人那样无疾而终。”

“你和我在一起仅仅为了结婚?”她受了重伤似得捂着胸看我。

“我是爱你的。”而我手上的动作是向外摊开的。

“你不爱我!你还爱着她!”

“芙喜,你不要逼我!”我祈求到。

芙喜曾说过,男人最恶心的模样就是祈求一个女人时,那我现在在她眼里……何况她知道,这祈求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另一个女人,那可是她的敌人,芙喜不是那种善于宽恕的女人。

我不想她的名字从芙喜口中说出来,但越是这样芙喜越是不放过我,她甚至有一次因为半夜翻我手机看到沫的照片,坐在我身边用耳光甩我。

当时,我被吓了个半死,误以为那只是一个逼真得过了头的噩梦,被抽醒后,有点冷,不知所措,对面楼顶的圆月用一只垂死的眼睛瞪着我们,是芙喜,坐在另一边哭。头发盖在她肩膀上,红色的吊带丝质睡衣,黑色及腰长发斗篷般盖着她的背,那画面有些恶灵的气味。

我用一只胳膊戳着床单,移过去拉她到被窝,我说,亲爱的,你怎么了?

她把手机砸给我,手机在落到床边的时候,屏幕突然裂了。最后的亮光熄灭时,我看到沫,那碎了的脸庞,那带些惶恐的眼神,疏忽间,她像一只顺着床沿溜下去的猫,尾巴有静电闪烁。

手机设置的是永久亮,这就意味着手机被摔死了,不是屏幕就是内脏坏了。总之,芙喜胜利了。

我假装不在乎手机被摔碎,还是用手臂抱着芙喜。

最后瞥了一眼被摔碎脸的沫,她不见了,黑暗里抽身而退的一束光,我的心脏被一阵小锤敲打着,震源仅一个点,却扩散到整个身躯的每个角落。一把千里迢迢拿回家献给母亲的花束,预备好等待她嗔怨的言语或者惊喜的表情,但抽出身后的手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它!

我和沫认识一共九年,见过面的次数并不多,也从未像一对真正的恋人那样日夜厮守和吵闹,虽然我带她去看过电影,也在霓虹桥吻过她,在高塔顶许诺,她将是我这一生……

这九年是从我十六岁到今晚为止,一直以来,沫像影子一样漂浮在我命运的狭小空间里,从逼真到失真,她是抓不到的一缕空气。

我无法承认我爱过她,也无法否认不爱她,这种关系像稀薄的空气,如果不努力去呼吸,甚至不知道它存在过。

我得承认第一次见沫时,她表现得落落大方,她从人群中走向我,向我伸出手同时对我说,你好,我叫唐净沫。我在刺眼的阳光里看着她,她带着挽了布带的帽子,白色的一字肩小裙,露着那小橘般的肩膀,侧脸,背对阳光看着我。我对她若即若离的模样有种莫名的兴奋。

我就这样带她离开了吵嚷,离开了太阳,我们站在广场的一个有点阴暗的角落,替我们挡着光线的是一个仿欧建筑,男人赤着上身,手中握着一支剑,作势要投向广场的人群。

她对我做了一个粗略简短的自我介绍,我本想用一句话引起她的关注,之后又像电影男主那样成熟并深情地注视她,直到她深深地低下头。

事实上,对望没几秒,我产生了短暂的耳鸣和眩晕感,手脚好像非得抖起来才舒服点,这种情况下,不得不选择手里握点什么,像那个雕像一样。

如果能握着她的肩膀难道不是件令人欣慰的事么?结果,却只能左手抓着正方形的建筑角,右手插在腰间,这是一个多么老土的动作!简直像个上了年纪的革命家……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沫发出“噗嗤”一声笑。很别扭,连手脚都觉得多余。

那时的沫,看上去如阳光下幻彩的光线,多变而诱惑。

真正的约会,属于沫十四岁的生日,在我生命里最亮丽的一天,我又像个等待表演的儿童,兴奋不安又迫不及待。十六岁的席川,真的需要一本《男人约会时应该把手放在大腿上还是背后?》的小册子。我纠结于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女生在一起时,究竟应该把手放在前面还是背后……沫留着齐眉的短发,头发下的眼睛一直受惊似瞪得老大,望着我。

和我散步,她总是离得老远,似乎一只跟不上迁徙部队的小象。她背着手,走在高过街面的石阶上,我觉得她轻轻地掉下来了,像羽毛一样正在我身后静静下落,但等我真的回头,她还是在小心翼翼走着。

“危险!下来走吧。”我忍不住提醒她。

沫吧嗒一声跳到地面来,十分轻盈的样子。

沫好像没什么话要对我说,但轻启的唇齿间似乎又有隐忍着什么。多次重复询问,她终于告诉我一些和她有关的事。

原来,她喜欢喝百香果奶茶,戴流苏戒指,抹西柚味口红,她还有个可爱的习惯:发呆时喜欢嗅柠檬。放在芙喜身上相当无趣的事,在沫那里却总是那样令我着迷。带着绚丽的色彩,舒适的温度,她就这样成了我生活的意义和方向,我好奇并喜欢她做的每件事。我是风扇,她是那支趟过尘土远道而来的微风,一旦迎着她我便情不自禁地快乐旋转个不停。

我一度以为,时光是不变的,沫也是不变的。

爱情让人变得自以为是。

沫的照片藏在我生活的每一处,无论是枕边还是台灯下,储蓄罐或者电脑键盘里,即便是在她已经消失无踪的很多年。

这成为以后许多年芙喜摧毁我的武器。

有一天,她拿着那张照片从卧室一路奔到客厅,她的脸色仿佛刚刚经历了战争里的生死存亡。

“我们都有孩子了,你还和她牵扯不清,你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够……”芙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越来越颤抖。

那一次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慰她,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变得大光其火。

“够了!你怎么这么无聊!有意思吗?”

“席川!你嫌弃我?你爱她是吗,你爱她你娶她呀?!!干嘛坐在这里和另一个不想干的女人做爱、结婚、生孩子的!?”芙喜像个得逞的阴谋家那样得意地昂着下巴。她越来越喜欢用揭露了什么的神色战胜我。

她撕了桌布,散开坐在地上。

芙喜离开了中宁,从而不知所踪。

在她消失的时间里,我盼望她不要回来,虽然每天也例行公事打遍所有电话去找她。

沫又出现过一次,最后一次。

她和从前变化有些大,令我诧异,素颜,只涂了口红,脖子上的锁骨比从前更加分明。以前圆形的下巴有点尖,她说她在打瘦脸针,“你不要这么折磨自己”,但未说出口,不知是什么原因。

她又开始看我,我也看她。

突然发现,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一种陌生的感觉那在排山倒海而来,潮水一般淹没我,令我窒息。她的瞳孔深处空若无物,我走在她的荒原里,忍着刀割似的寒风,那里没有余温残存的夕阳和瘦弱凋零的苦菊,只有一道道裂开的山脊和干枯的河流横亘在荒山之间。

沫压低了帽沿,那双无辜的眼睛里分明有泪光闪亮着。

她躲闪着,不再看我。

我去吻她,她接受了,我手捧着她的脸。

我说,我爱你,沫。她说,她也是。

“再说一次!再说一次”我几乎是掐着她的胳膊来的,沫没有再说,她只是小心翼翼继续回吻我。

她始终不肯对我吐露任何关于她的故事。这些年她去了哪里?有没有结婚?住在什么地方,交了什么样的朋友?一切都是未知的,她不肯说。

2.你不应该离得那么远,你那边没有光

那是03年的夏季,我还没有手机,我和沫的联系方式仅限于信件。她坐了四十个小时的火车,穿了半个中国来找我。在她坐火车的那几天,我一直睁着眼等她,不分昼夜和晴天。

那么胆小的沫,竟然独自一人出了门。我哑然失笑,又欣喜若狂,独自坐在夜色寂静的楼顶望着远处。走过千山万水,她就要来到我的身边!即将享受人世最大的幸福——相聚,我怜悯那些没有机会的人。

第三天,按照约好的时间和地点,神采奕奕的我却没有等到沫。一生也无法忘记,一遍又一遍,写有“mol”的纸牌被我举着来来去去走。可我就是没有看到她。

火车是不是晚点了?

我伸长脖子像要啄售票员的大鹅。

没有,已经进站三个小时。这是终点站,您的朋友应该下车了。

那她会不会没看到我,我努力回忆中间有没有去洗手间或者被建筑物挡住什么的……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想过一万种结果以后,我几乎认定,是自己年轻妄为……我的沫!

年迈的奶奶为了找到沫,独自到南方,在一个狭小的出租屋里,跨过一堆破旧衣服和泡面纸盒打了我一通拐杖。她哭着说:“细牙牙被哪个狗日的害了,天爷,你还我细牙牙,我死了不要紧!”她捏紧了拳头,丢了拐杖来打我,我早已经麻木,由她捶打,或者说,那一切痛感还不及我内心的万点之一。

“把她还给我,到了阴间怎么给她的父母交代……”

她皱纹横竖的脸,稀稀落落的牙齿,半张着核桃嘴,出租屋里另外三个同居的外地人看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逃走,她向我下跪,问我是不是把沫卖掉了。

我声泪俱下,对她说,没有见到沫。我向她讲了在火车站等沫的过程,她始终什么都不肯相信。孤独地摇着脑袋。折腾了半个月,奶奶一个人颤颤巍巍回去了。

那时,我还在万千人潮中喊着沫的名字。

沫人间蒸发了。

我被保安人员驱逐了百余次,他们甚至扬言要送我去蹲监狱。

“求你们,我只是找失散的妹妹,她在这里和我分开了。”

“沫!”被我拉回头的少女用各种眼神看着我,我一路弯着腰说,不好意思,认错了,转身又冲向别处。

“你们见过这个女孩吗?”我举着她的照片,向刚从出口涌出来的人群询问。

我甚至尾随那些说“我见过她,她上周在人民广场乞讨。”的人一路,用仅有的五块钱请他们吃牛肉汤,再请求他们告诉我具体事宜。

不得不承认,那个冬天太过寒冷。

后来遇到了豆灵。豆灵对我说,“席川,快振作起来,也许沫还在某处等你。”

我看到了沫,她坐在灯光幽暗的角落里,周围的人使劲喝酒,划拳,喊她的名字,不断打扰她,沫紧握双拳。沫!我喊她,我的声音被空气吸走了一般,她看起来什么也没听到。

她坐在那里,好像在哭泣,不,沫从来不哭的。她说过怕自己哭了会变丑。我很快又尝试着说服自己。

我又坐在火车上,她坐在对面另一辆火车上,我喊她,但是隔着玻璃,她没有听到,两个火车的距离近到看上去会随时相撞,我可以握住她的手,伸出手时却发现还是隔着车轨。车轨像藏在火车下似的,在我伸手后,一口气冒出来无数道,一时间地面充斥着火车轨道,车轨将两辆火车推开,越来越远。

千钧一发时,只有用手去拼命敲打玻璃。沫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拉上了火车窗帘,留给我一片突然遥远的白布。

我枕着泪水嚎啕大哭,醒来时,豆灵坐在我身旁。她给我额头盖了一片热毛巾,她轻声说“你在发烧。”那语气好听到我以为是“她回来了!”

我想说话,发现喉咙塞了卫生棉一样,任何一个字词都变得迟滞。豆灵拍着我的身体,用毛巾拭走我脸庞滚滚落下的泪水。

“是我害死了沫!”我哭着对豆灵说。

“是我害死了沫,她才初二,马上就升高中了。她的父母都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应该呆在学校里才对,我为什么要叫她出来!况这么危险的地方……”

这些话被我一遍又一遍灌给豆灵。

她也开始哭。哭了很久,她比我更加绝望地说,那我们怎么办?我看到豆灵满脸泪水流淌,似乎觉得悲伤和绝望已经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沉重。

3.从未发光的星星

“我们回家吧……”我好像听到了芙喜的声音。

从来没见过这么雄才伟略的女人,她应该生在战国时代或者宫闱之中。

二嫂打电话过来问到:

“你和芙喜到底怎么了?”

“这么晚了,二嫂还没休息啊!”说着我便张大嘴打哈欠。那个声音尺度刚刚好,足够让她明白我是被她的电话惊醒。

“好好待芙喜,我不管你过去怎么样,芙喜现在可是咱们席家公认的媳妇了……”

“二嫂,我和芙喜挺好的。”

在芙喜没有攻击沫之前,我以为就要和芙喜这样过一生了,我指的是,她的过激反应让我重新去想念沫,潮涌。除了记忆,现在意识和本能都站在沫这一端,相信芙喜会越战斗越孤独。

“川子,我们好好谈一谈,我在你心目中,到底处于什么位置?”芙喜不止一次目慈眉善预备和我谈判。

“中心。”很简短,像拒绝理会。正如,芙喜憎恨的,沫在底端,被埋掉了。很深。他们看得到我爱芙喜,但看不到我爱沫。

“川子,我已经和你结婚了!你这样对我很好吗?”

“好啊,我们有小孩呢!都老夫老妻了。”

“可是,你心里住着一个魔鬼!”芙喜从座位上弹起来,沙发凹下去的地方很快恢复原样。

芙喜就是这样一个瞬息万变的女人,刚才温柔得像块额头紧贴的手帕,现在又像块冻猪肉。

“芙喜,我永远爱着你。请你相信我。”我追着她出去了。

“川子,其实,我太认真了。可是,我真的太在乎了!我已经三十五岁了,什么都没有,除了你。你有把我当成唯一吗?”

“芙喜,你还记得吗?我上大学的第一年,父亲出事的那个晚上,我在草丛里面飞奔,人们说我疯了,只有你说,川,你不要太痛苦,我永远都是你的亲人。”

“其实,我爸爸已经答应我,再过两年,他便把他名下一套房子让给我们住。”芙喜说。

“我当时真的是太痛苦才会变成那样的。芙喜,很多事,你都不记得了,我还记得。”

“可是,你变了!你什么都没有,我也没有计较你,可你为什么还爱着她,你以为你和她的事我不知道吗!”

“芙喜,我们之间发生过很多事,你知道吗?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年了。”我祈求着。

“她只不过是一个千人骑万人操的婊子而已!你真不在乎她的过去!?”芙喜对我突然咆哮道。

我血脉喷张。一阵热流轰隆隆冲向脑壳,那里蕴藏着亟待爆发的火山熔岩。

“时间长短能证明你有多爱我吗?”她又弱了一声问我。我的脸有一种被烙铁贴过的感觉。

……

在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交流中,我们如一对翁中斗争的蟋蟀,三百个回合之后,胜负难分。就差捅她一刀,结束这场比赛。

有些下午,阳光照得树林很温暖,芙喜会去拍那些花花草草,她会把每个草叶都拍出一种往昔的美好。

我曾幻想过,其实,如果不太纠结沫的存在,芙喜也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她优雅又热烈。

论才气,在我周围,她也已经很优秀。她做的菜,味道一直不错。她母亲教给她的座右铭就是“抓住一个男人,首先得抓住他的胃。”

芙喜哭着问过她饱经世故的母亲,我抓住了他的胃,但没有抓住他的心,该怎么办?

我和芙喜闹得最激烈的一次,我亲手砸了她的相机,让她滚开。

她转眼又突然跪倒在地上,说:“川,我也是有尊严的女人,如果不是出于那么深的情感,又怎么会舍弃这么多的东西来找你。”

“你走吧,不要再来折磨我。”

我预备顺水推舟赶走她。

不知怎的,我们吵架的消息不胫而走,我们闹得不可开交的凌晨两点半,二嫂率领着一群亲戚浩浩荡荡来劝和。

一开门他们涌进来像群杀人偿命的索命者。

他们问我那个叫沫的女人去哪儿了?有人甚至翘起屁股在床下翻,很多人我并不认识他们。

芙喜突然破涕为笑,说,二嫂,我们没事,你快回去吧!

我对芙喜说,以后不要这样。

芙喜又哭又笑,泪水横流。

沫说得一点没错,女人哭起来太丑了……

4.她唱着歌走过花园

找到沫,是两年后的事了。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沫言简意赅地说已经很幸运,“很幸运了!”还有比她大几岁的被直接拖走了,不知去向,那群男人说“她太小了!不行。”他们说的是沫。

她重复说“川小,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还以为就这样再也没有希望了。”她仰着头看我,表情悲伤。

不久,沫哭了。

我也哭了。我握着她的手,紧紧地。

宿舍其他人有的跑掉了,没逃走的几乎全部在安州看守所里待了至少半年,直到有亲人陆陆续续来带走他们,大家像极了无家可归、毛发杂乱的流浪狗。那里的食物除了西红柿炒蛋就是一头已经到了食道另一头还挂在牙齿上的素炒空心菜。很几次,沫吃完饭半夜开始呕吐,她的胃疾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我和沫走出看守所的时候,阳光如一缕铁丝,结实地扎进了我的眼球里,直入灵魂深处,穿过了一切过去和未来,肉体和心灵。眼球神经十分脆弱,一瞬间几乎瞎掉,那痛感几乎将脑壳击碎。

我和沫,我牵着她的手,走在街头。如同千万对热恋男女一样,这一切终于变成现实,无限趋近于真。

我们不敢闭上眼,身上分文无有,还饿着肚子,却在街头唱着一些节奏奇快的歌,沫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沿着一个高过地面的台阶小心地走。她伸开胳膊,试图寻找平衡,身体还是止不住时不时倾斜,怕她掉下来,我在她旁侧最近的地方走着,万一掉下来刚好可以落在我的肩膀上,我是岩石,她是一朵打碗花。

那夜的街上空无一人,冷风阵阵袭来,掀动地面落叶,路灯是微弱多情的,层层高楼将她围裹,也许从星空看下来,我们只不过是无数城市小而孤独的一对,而我们看星空却觉得,爱情浩大,充满了力量,已经足够侵蚀整个世界,离开光明和希望,我们也照样能战胜时间和空间。沫,对我来说,或者我对于沫,都是绝无仅有的。

城市很美,也很冷,冰雪发亮,城市灰白,越是此刻,一切都显得寂静般真实,沫几次回头看着我,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感觉这一天很遥远,就在前一段时间也是。

真是个傻姑娘……我将她的脑袋按到腋下,用衣服裹着她的脸。

我们以后就一直在一起了,过去的事,通通忘掉吧!她扭着嘴巴,用口中的力量将嘴巴顶成一个鼓包,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地面发呆,过了片刻忽然点了点头。

我用手去逗她,手快触到她鼻尖的时候,我突然抱紧了她冰冷瑟缩的身体。这一切好像是在我意识到“这或许只是个冲动”之前就已经注定要发生。

几乎,与此同时,她躲进我伸开的臂湾里。时间静止了片刻,空气突然变得温热。我们一直沿着那条街走,她很怕,却努力表现出很勇敢的样子。

这时候,火车进入了城市的心脏,拉着一阵近乎哀鸣的声音。仿佛黑夜特地压低嗓音,准备为我们讲述一个悲伤凄美的故事。火车一路前进,一路发出欲将城市唤醒的声音。

我激烈地吻着沫,沫依然很小心,她的那种小心翼翼,让我情不自禁用力去裹住她。不知为什么有眼泪流下来。不仅如此,我的心脏也被满腔的泪水淹没了。一个男人,为什么这样不合时宜地懦弱!?

这时,一只大鸟突然从夜空中飞起来,在黑白交叉的光影里,它的体型极为惊艳。也许是一只猫头鹰,在空中飞行起来时,像片失控的风筝。

它飞过电线杆没有停,我莫名感到一种恼怒。我准备了一块石头,对沫说,你等下,我送它上西天。

我追着那只笨拙的鸟,它更像一个落荒而逃的男子。哐当哐当,铁轨和火车摩擦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感觉一阵又一阵的孤独感正猛烈进击那蠢笨的肉体。

大鸟逃跑的方向和火车前进的方向始终保持一致。我不想放弃,意气风发地追着它。它肯定受伤了,没有那只真正的鸟会飞得这么低这么慢。

我将石头投出去,很意外,近在咫尺,竟然没打着。

沫却突然跑过来拉住我的胳膊,说,不要!

我们站在一起眼看着这只鸟擦着火车的皮箱飞得高了一点。火车穿进了隧道,它也随着火车而去。

紧接着,我们听到了一阵无比凄厉的叫声,尖利刺耳,那隧道张着黑漆漆的大口对着我和沫。

她向我靠近,她一定很怕!

有一天,沫走过来对我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她刚一开口,突然又停下来了。那细微的语气变换,我能预感到一件不幸的事正等着我。

她说,那只鸟也许死了。

那只?

我即刻明白了她指的是擦着火车皮的大鸟,是我们刚从看守所出来那夜遇到的那只!

我还是惊讶得张了张嘴巴,变化的口型并没有发出对应的声音。

“我走进隧道,地面的石子上泼了一抹血,但没有尸体。它一定是被别人捡走了。”

沫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像一种审问。

我没打中它,它也许受了惊吓吧。我向沫解释,那只不过是只不吉祥的鸟,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沫没有再说话,踢着脚下的石子。

我们的婚期已经定在二月,到那时,沫,将属于我。我相信她不会再惦记一只死去数月的鸟儿了吧。

结婚前的一个晚上,沫突然神色仓皇地出了门。

她逃跑一样。我很快追出去,但还是没看清她去了什么方向。

雾很大,罩着整条街。

电车响动的声音,自行车,人行道……天地开始旋转起来。我好像必须换一种姿势才能站稳,仿佛听到有人说,你看那个人怎么了,他怎么突然倒下了!

5.蜜蜂的眼泪

我和芙喜结婚的那天,她看上去苍老了些。其实折磨别人的人,比被折磨的人更加费心费力。我是爱她的,她如果不怀疑我,一定会更加年轻,比从前貌美。我只见过爱情让女人变美,像沫那样。而不是芙喜。

芙喜从母亲手中接过金项链,母亲替她挂在脖子上,母亲突然捂着脸,哭起来。欢天喜地的场面还在持续,热闹的人群发生了片刻的寂静。

人们望着母亲、芙喜、我。

他们像极了一群观兴正浓的观众……

司仪突然让我唱歌,唱一首英文歌送给母亲,话筒递过来,音乐适时地响起来。

来来来,让我们的新郎给大家送上一首感人的歌。我漠然拒绝了司仪的要求,这应该是之前安排好的,可是,我突然不想听从这种安排。

“不!”我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堂。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带着一脸惊喜望着我,他们连表情都没来得及切换。

“啊,宾客朋友们,新郎今天太激动了!他的意思是不要停下来,大家继续喝,继续吃……”

芙喜用憋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我。

她的眼睛一秒都不离开我的脸,直到,直到……很久以后,我终于放松表情说了句,谢谢我的朋友们!

芙喜在洞房时不停地哭着,我安慰着她。

她说,你到底爱过我吗?为什么我们的婚照相册里夹着她的照片。

我拉住她的手,说,沫,我是爱你的。你无需多问。就算你遭遇了那件事,我也一样爱你。你不要再追问!求你了。

我跪在她面前,用头去磕地面,发现地面有血迹。

芙喜用双手捂着头部,左右摇摆,又辦住我的头,她撕扯着,近乎疯狂,一路尖叫着在房间旋转。

我没有拦住她。确切的说,我坐在床上,没有动过。我一直在看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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