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远
母亲是乡下人,和所有农村的妇女一样,一生最擅长的活计便是做那千层底的布鞋。母亲的布鞋平稳结实,温暖耐穿,是我苦难人生中一片永恒的风景。
母亲白天要干粗重的农活,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做鞋。做鞋先要纳鞋底,母亲的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针眼儿一个连着一个,就像将无数温馨的日子整齐有序地缝在了鞋底上,我们穿上去便会想起母亲在煤油灯下辛勤劳作的情景,心里边便会凭添几分战胜人生风雨的信心和勇气。
母亲没读什么书,却对我们兄妹的学习要求严格,晚上不准我们到外边去玩耍疯吵,一定要我们在灯下守着书本,哪怕是小人书也没关系。母亲说,书读多了不会撑死人的。母亲的话朴实而又深刻。可惜我们那时还小,不能理解母亲的那份苦心。那时农村的煤油要凭票购买,而我们家的煤油总是不够用,于是,每到月初发油票时便见父亲小心地向生产队长陪着笑脸要求多发点油票或用自己家里的东西都去兑换人家剩余的油票,后来,母亲怕我们因灯小闹近视,便又将小号灯换成中号灯,每夜的耗油量便更多了,后来,母亲只有用自己亲手缝制做的鞋去换别人手里的油票。那些夜晚,母亲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督促着我们学习功课,高兴了,还会哼几句无名的歌谣,那歌谣无腔无韵,听起来却很顺耳,似乎还充满了一份浓浓的忧伤。生活中的伤心事太多了,家中的生计、儿女的学费及人生的光景都少不了父亲母亲操劳。母亲将欢乐都给了我们,留给她自己的只能是比鞋绳还要细长的忧伤,但母亲很顽强,她用纳鞋底的韧劲和耐心将一群艰难的日子打发得平淡而又充满人情味。现在想来,那些油灯下度过的日子还真是一笔财富呢!兄妹们在一种亲切安稳的氛围中接近了古人和英雄,让自己年轻的血液里时时浮起一阵热情,有了这种热情,我从那片昏暗的油灯下走了出来。
我这一生穿过母亲多少鞋,母亲一生又为我们纳过多少布鞋,那一针一线,无法记清,那一份浓浓的厚爱是我难以偿报的,只是母亲却似乎并不希图我的回报,只要她做的鞋我穿上去说一声“合适”,她就心满意足了。
后来我参军到部队了,便不再向母亲索要布鞋了,而是神气十足地穿起了象征城里人的荣耀和气派的皮鞋。皮鞋固然好看,但穿上去总没有母亲的布鞋那样平稳轻便合脚,只是母亲年老,已无力再做那样的布鞋,加上日子的好转,乡下人对布鞋的观念也发生了某种嬗变。母亲也偶尔穿上我为她买的皮鞋,但那一般只有走亲戚和上城才穿。而且擦得油光照眼,逢人便讲这是我儿子为我买的,贵着哩!好像她为我做了十几年的布鞋我用一双皮鞋便可补偿了似的!这是一种怎样博大而又精深的爱呢!
最后一次穿母亲的鞋,是在我三十岁生日的那天,母亲从乡下来,提着一双她亲手缝制的布鞋去看她的儿子。这本身便是一份人间至爱,然而我当初并不领母亲的情,反而责怪她的土气。母亲也许从我的脸上看到了某种变化,叹了口气,郁闷地提着那双鞋子回家去了。为了这事,妻不知埋怨我多少回,她说我变了,当年那虎气十足的穿布鞋的小伙子的形象早已从我身上去得杳无踪迹,剩下的只是一个虚假的壳。我为自己纯朴的一时失却而深深忏悔!
如今,母亲是真的老了,再也无力纳那么厚的鞋底做那样结实平稳的鞋了。人生的路坎坷而又漫长,当我遇到挫折的时候,我便会想起母亲的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