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南方小城的早点:最是烟火暖人心

最近在外地实习,今天早上排队买包子,看着售货员在食柜前辗转来回,忙得不可开交,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吃过一顿早饭了。为了节省时间赶公交和地铁,便利店里塑料袋打包好的豆浆和包子、饭团,是最优的选择。手机直接扫码付钱,也省去了现金找零的麻烦。为求方便快捷,这些都是机器统一包装好的速食,刻着现代工业文明崛起的烙印。

快速而高效的节奏,从工作渗透到生活。

付完钱,拎着早饭匆匆忙忙赶到地铁口过安检、测体温。地铁到站了,人们纷纷挤到车厢口,门开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整个人一股脑儿被挤进车厢里。

好不容易在角落里站定,人太多,我一手攥紧提包,警惕着身边的人,一手拎着早饭,全身僵持着无法动弹。车厢里汗味、食物的气味令人窒息。我发呆似的望着车窗,想起了从前坐在早餐店里的早晨。


笼屉里的真情

小笼包和烧卖算是南方精细面点的杰出代表了。

关于小笼包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北宋时期。直至近代,江南各地的小笼包都渐渐突显出了自己的特色:无锡味甜,常州味鲜,苏州味美,但一般都具有皮薄料足、鲜香美味等共同特点。

在浙江嘉兴,单就我从小吃过的小笼包来说,大致有三类:一类是发面小笼包,顾名思义,就是用发面做成的外皮,算是普通包子的缩小版,包子外皮蓬松绵软,胖胖的,形状略大;另一类是不用发面,外皮薄而透,个头小巧,一般这类小笼包又可分为两种:灌汤小笼包和普通小笼(不灌汤)。

梁实秋先生在《雅舍谈吃》中这样写到:“一笼屉里放七八个包子,连笼屉上桌,热气腾腾,包子底下垫着一块蒸笼布,包子扁扁的塌在蒸笼布上。取食的时候要眼明手快,抓住包子的皱褶处猛然提起,包子皮骤然下坠,像是被婴儿吮瘪了的乳房一样,趁包子没有破裂赶快放进自己的碟中,轻轻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汤汁吸饮下肚,然后再吃包子的空皮。”

所谓灌汤小笼,有些地方叫“汤包”,奇就奇在,外皮薄透晶莹,几乎能看见里面的汤汁和馅料,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肉汁沉沉地坠下去,在醋碟里蘸蘸,送到嘴边吹吹凉,咬开一个小口,吸了汤汁,再一口吃掉。也有些不怕烫的,为了细品汤汁和馅料的美妙融合,蘸了醋就直接一口吞,皮冻化成鲜美的高汤,包裹着滑嫩入味的肉糜,还有爽滑弹牙的外皮,真真是人间至味。

烧麦,也叫烧卖。是以烫面为皮,裹上馅儿,再上笼蒸熟的面点小吃,跟小笼包很像,但是形状不同,烧麦是敞口的,顶端像花苞一样,露出肉馅。作为一项传统小吃,“烧卖”自明清时代起,就常常出现在文人墨客笔下。《儒林外史》第十回写到:“席上上了两盘点心,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中提到:“烧卖、匾食有何难,三汤两割我也会。”傅崇矩在《成都通览·成都之食品类及菜谱》中列举了“各样烧麦,大肉烧卖、羊肉烧卖、素芡烧麦、芝麻烧麦、梅花烧麦……”可见不同的地方,做法也不一。在我们这儿,烧麦外皮薄透,从顶端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的内馅,一般是冬笋、鲜肉、虾仁调制的肉馅。近几年有不少店还推出了各种新奇口味,比如梅干菜、蛋黄、香菇之类的。

虽说烧麦和小笼包,无论从制作方法还是外观上都极为相似,可我总觉得烧麦的外皮更薄更入味,肉馅更鲜嫩多汁。

嘉兴人的早饭,小笼包和烧卖绝对算得上几大热门首选,在各个早餐店也都是“成双成对”地出现。叫上一笼,再配一碗粉丝汤或小馄饨。不一会儿,老板端着小笼屉上桌了,笼屉里密密地铺着一层竹席篾,七八个小巧精致的烧卖,花苞似的躺在竹篾上,嫩白饱满。在瓷质的小醋碟里倒上本地的老牌子“南湖香醋”和“桐乡辣酱”,用筷子搅开,夹起一个烧麦,在醋碟里转一圈,把醋和辣酱蘸匀了,一口一个。薄皮的莹润裹着肉馅的鲜香,佐以蘸料的酸辣,将笋、鲜肉、虾仁的咸香发挥到极致。如果筷子夹得足够小心,还能像灌汤包一样,吃到鲜美的肉汁。一口烧麦,一口汤,山珍海味也不过如此吧。

和我不同,外公倒是很喜欢外皮厚实的发面小笼包。每年暑假,外公从老家来,总爱带我去吃转角那家的早点。一笼烧麦,一笼小笼包,两碗粉丝汤。吃完,我找小伙伴玩去了。外公就和店里帮厨的老大爷坐在门口聊天。外公的普通话夹着浓浓的乡音,老大爷讲话也带着本地口音。年龄相仿,两个人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从年少经历到家庭子女,有时还会聚在门口的大树下,杀几盘象棋。每到中午回家吃饭时,外公都是一脸的意犹未尽:“大哥,我先回去了啊,明天咱继续!”“好嘞,快回去吃饭吧!”老大爷笑着摆摆手。

后来我初中开始住校,大学又去了外地读书。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每年暑假,只要有空,我都会带外公去那家店。这两年因为外公身体不好,需在老家静养,我便常常一个人去吃烧卖,老大爷见了我,还和以前一样:“小姑娘你姥爷呢,怎么没来?”

今年暑假,我去店里把外公的微信号给了老大爷。他很高兴地掏出手机,让我帮他加微信:“哎呀,现在科技就是发达呀,两个人离这么远也能见上面、说上话……”

你看,距离从来都不是问题。


牛肉汤的抉择

冬天,一大早就有些冷,锁上防盗门,蹭蹭手心沾上的铁锈,三步两步迈过台阶,冲到巷子口的小吃摊,摘下手套,五个煎饺一碗牛肉汤下肚,瞬间全身都暖和起来,整个人仿佛从冰窖中苏醒,心里都是热乎乎的。

煎饺的底部煎得焦香,外皮微黄油亮,用香葱调制的肉馅饱满鲜嫩,几乎要把外皮涨破,蘸上醋和辣酱,一口下去,外皮的莹润包裹着鲜香的肉馅,舌尖上还有喷香的肉汁。再来一勺汤,大火熬煮了几小时的牛骨,又滤去了肥油,汤汁清爽而醇香,牛肉切成薄片,葱和香菜在翻滚沸腾的热汤中,香气诱人。

要是吃完了还觉得不够,就再来一块葱花饼。葱花饼也是一绝,面粉中放了鸡蛋和香葱,嫩黄中点缀着点点翠绿,经过反复多次的揉面、擀面,放到锅里,抹上油,出锅时撒上一把白芝麻,按分量、价钱,切成不同的小块。咬一口饼,蛋香混着葱香,还有油盐的味道,饼皮焦脆而劲道,再喝一勺汤,整个人神清气爽。

有时遇到邻居熟人,一起拼个桌,唠几句家常,吃完了,打声招呼,起身离开。还在排队等着的孩子,耳朵、鼻头冻得通红,还巴巴地望着饼铛。煎饺快出锅了,师傅把饼铛转了转,掀开锅盖,又淋上些油,白色的水汽氤氲着,像一片浓雾飘散开。孩子们目不转睛,虔诚得像是在围观一场仪式。水汽散去,锅里微微焦黄的煎饺和煎包排列得密密麻麻,像豆荚里的豌豆,饱满诱人。牛肉汤也在锅里翻滚,泛着一层金黄的油光,再趁热撒上一把切碎的葱和香菜,顿时一阵鲜香四散开来。

小店是夫妻二人开的,老板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却能吃苦得很,无论寒冬酷暑,每天凌晨一点多就起床,和面、洗菜、剁馅、熬汤,准备出摊。老板娘体型微胖,性格开朗,口角伶俐,干活利索,食客们闲着没事儿,都喜欢跟她拉拉家常。夫妻俩都是老实忠厚的人,这个小店一开就是七八年。牛肉煎饺从五毛涨到了一块,牛肉汤从一块涨到了两块。食客们谁也没嫌贵,因为用料实在,味道又好。早上偶尔碰到没带零钱又恰好赶时间上学、上班的顾客,老板娘就会笑着说:“没关系,你明天再给我好嘞,都是老熟人了!”

过了两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白白胖胖的。夫妻二人实在顾不过来,就叫了老板的爹娘来帮忙。一个帮忙端碗、收拾桌子,一个帮忙照看孩子。说来也奇了,那孩子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就已经会帮老板娘从抽屉里拿钱了。性格也活泼外向得很,从不怕见生人,话还说不清楚,就会跟顾客们“咿咿呀呀”地打招呼了。老板扯下来给她的一小块面团,她也能像玩玩具似的,摆弄大半天。

等她又长大了些,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老板和老板娘合计了一下,便让她跟着爷爷奶奶回老家去上学,因为没有本地户口,借读费又太贵。后来每年暑假我都会看到她在店里帮忙拾掇碗筷,像极了她小时候的样子。

不久后,旧城改造,我家搬到了新城区。小区附近也有煎饺、葱花饼和牛肉汤,吃了几次,总觉得没有记忆中的那么好吃。

前不久,我向爸妈提议,回以前住过的地方再吃一次牛肉汤。爸爸说:“那家小店早就不开了,赚不了什么钱,房租老涨价,每天起早贪黑的又辛苦,他们两个现在转行开出租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大概永远留在记忆中的味道才最美味吧。


油条的命运

跟小笼包、煎饺比起来,大饼油条似乎显得不够精细。无论从卖相还是制作手法上看,都显得有些“粗枝大叶”。然而就是这样简单的食物,一口油锅,一个炉子,就能引得路人驻足。

小时候住在老房子里,巷子口就有两大“早餐巨头”“平分天下”:一家是煎饺牛肉汤,对面的就是油条大饼。

这家店也是夫妻二人开的,两个人都很实诚,闷头干活,不善言辞。他家的油条总比别家的长一截,大饼里面的猪油和葱花也更多。店里没有帮厨,有时候早上忙不过来了,顾客们便会卷起袖子,走到盛放豆浆和豆花的大桶旁边,自己舀。白糖、生抽、葱花、紫菜等配料就放在旁边,甜咸豆浆、豆花的配方,顾客们也都烂熟于心。

好几年过去,对面牛肉汤店老板的女儿都会走路了,这夫妻二人却迟迟没要孩子。街坊四邻热心肠的大爷大妈们都替他们着急了。夫妻俩去了医院才知道,因为身体原因,他们要不了孩子。后来,一个在居委会工作的阿姨给他们出了个主意:领养。不久后,豆浆店就多了个小宝宝,也是个女孩,还没学会说话。自从有了这个孩子,老板的性格好像外向了很多,每天收了摊就抱着他女儿四处转悠,教她认人、说话。老板娘脸上也常挂着笑。

有好几次,我放学回家,看见她坐在店门口,一边逗女儿说话,一边织小孩的毛衣。早上顾客太多,夫妻二人顾不上照看孩子,附近退了休的奶奶们便自告奋勇,把婴儿车推到店门口,一群老人围着一个孩子,咿咿呀呀地说上半天。夫妻二人觉得过意不去,常常多送奶奶们几根油条。

孩子一天天长大,却显出有些不对劲。三岁多的孩子了还不怎么会说话,会说的字发音也很模糊。这急坏了老板和老板娘。他们四处打听有经验的医生,带着孩子跑医院。几个月下来,夫妻二人就添了许多白头发。老板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低头干活,见了熟人也不爱说话,还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口发呆。

上个月,我回老房子附近去办事,碰到了以前的邻居奶奶,我问起豆浆店的小女孩,奶奶说:“她们家后来搬走啦,给她看病看了好几年,终于看好了会说话了,她现在读高中哩……”

老天不会一直让好人受苦。努力生活的人,会有好运眷顾。


天地一隅,人间烟火

可能是我的错觉,总感觉现在早餐店里年轻人越来越少,都是买完打包直接带走。扫码付款代替了人工收钱,人工智能代替了语言交流,售卖冷冻速食的便利店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在繁华的街区和住宅区,或许这正是城市发展的必经之路。

“列车已到站,前方到站……”地铁提示音响起,我随着巨大的人流,涌出地铁口,开始重复每日的固定路线:上班打卡,辗转于各个办公室之间,下班打卡,再挤地铁回家。

科技和经济的发展,为生活提供了便利和高效,但无形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关联也被静默无声的机器和符号所取代。以前能认识一整幢楼的住户,现在连对门的邻居都没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

每个人都不该是一座孤岛。不同生命个体之间的交流、联系、信任,会织成一张最结实繁密的“网”。它能帮我们经受住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也能让我们感受到生命不可遗忘之轻。

步履匆匆,别忘了闲下来坐坐,一碗热汤,一个故事,最能抚慰人心。山河远阔,即便是一瞬擦肩的过客,也可能带来须臾的感动。路边一隅,不起眼的早餐店里有人生百态、世间万象。就算再忙,也别忘了身边的人间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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