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浩瀚
离家不远的地儿,有一个正宗的北京馆子,名字起得敞亮又大气:盛世楼。
小三层的建筑,古色古香的,在金台路南边的路口盘踞了一方属于自己的地界,二楼外,挂着“京味儿”、“老北京”。正门口,描金的木牌匾嵌着隶书写的“盛世楼”。端正地被一副对联拢聚着:“雅楼温馨迎宾客,良发相聚四座春。”进门儿左手柜台让玻璃包了,是个鸟箱。两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雀儿跟里面蹦蹦跳跳的,倒也不叫。箱前就地置了俩描花白瓷的圆缸,养一缸黄金蟾蜍,一缸透明的蝾螈。没敢多看,想来是招财用的。
我头次去,正值盛夏的一场暴雨。夜幕中,店门外摆了七八张桌子,老板就站在门口的红灯笼下面,穿着一身儿不怎么立整的月白唐装,慢吞吞地抽一支香烟。他身边的人们,也吞云吐雾地抽着烟,撸着串儿,任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头顶的棚子上,砸在脚腕旁;举着酒杯,伴着雨声,聊着情怀、工作和今儿家里儿子报的第二个补习班。店里,也是人声鼎沸,满满当当的坐了一屋子的客。两种声音交缠在一起,又忽近忽远的被大雨阻断,特别地不真实。
跟着跑堂小哥一路吆喝着的“您慢抬脚了诶,这边儿请了喂”,我们上了二楼,窝坐在旮旯里一处小桌旁,手指抚摸上卷了边,还带着层油腻的菜单,摒弃了炸酱面、炸灌肠这些名牌儿小吃,两个人七七八八地点了几个菜,配了烧着通红木炭的铜锅,涮肉。
切片羊肉、蒿子秆、新炸的辣椒油还在小碗里烫着手……正是大快朵颐,酣畅淋漓时,我转头看了一眼:不大的二楼坐满了客人,几个桌儿上,铜锅子被热炭烧出来的白烟,闪烁着把客人们的脸和动作,都自动蒙了层大光圈。水汽氤氲间,什么都朦胧得看不太真切,唯独包间顶上,那句红色的“家和万事兴”远远的显了个明白。
屋子里,透着一股子燥热。我想这燥热并不是因为墙上的“禁止吸烟”。手边的木头桌子,是被无数双手盘出来的油润色泽,桌面光滑地像一面没磨开的镜。深栗色,倒着恍惚的人影。大概是吃得太饱,人就有些晃神,思路晃荡着开始在脑袋里编撰: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推过杯,换了盏,聊了风花雪月,回首了似甜非苦的老时光……
又过了大约是半个月,有朋友来探望。放不下盛世楼里那种让人恍若隔世的好,愣生生地带着她,又去了一次。还是下着雨,还是铜锅涮肉,吃的爽到一身通透。再过了一周,朋友又来家里,见着我第一句话是淡淡地,“你家边儿上那盛世楼,怎么没了。”
没了?我不信。
拉着她下楼去看,果然,几天前还熙来攘往的盛世楼,变成了门可罗雀的空门。不光是没了以往的光彩,窗子脏兮兮的蒙着灰,里面黑黢黢的,只能看到几张歪七扭八的桌子。“京味儿”也没了,“老北京”也拆了,只剩下那块隶书描金的“盛世楼”,孤零零地藏在几个随风飘晃的红灯笼后面,显得土里土气。
这哪还是什么“盛世”?分明已经是一座“隔江犹唱后庭花”的亡国了。到底是遭了什么劫!我再退后一步看,旁边的窗上贴了张告示。哦,原来不是强拆,也不是破产。也许是老板赚了足够的钱?他带着盛世楼,转身去燕莎百货旁边的高级地段安家了……
哦,原来如此。
令人难过极了。
民以食为天。吃,在我这是件特别有文化的事儿。从西安粉巷的“春发生”,到南京夫子庙的“永和园”。眼看那栋栋高楼万丈平地起,老店们个个改头换面的迎合上了国际潮流。迅速又密集地进驻各大商场的地下负1、2、3层;顶一个新式的招牌,用最特别的广告字,鲜艳抢眼的塑料牌,打明明暗暗的灯;换色彩明快又结实耐用的塑料碟碗,服务生穿上整齐划一的小制服,异口同声的喊出各种口音的“欢迎光临”“欢迎下次光临”,“再见”“您好”“谢谢”“抱歉”……
说不出的难过。
纠其源头,也许不是因为菜品和服务的质量下降,也不是因为这种为了快节奏生活而演化出的新饮食文化,为我所不能接受。而是因为经历过,小时候的自己跟着老爸和爷爷奶奶在大皮院后身儿的马尔里,手撕一块白吉馍,听他们碎碎地叨念,羊肉泡馍这东西,要吃“一口汤”或“水围城”的日子。
那会儿,满室满堂的牛羊肉香,糖蒜亮晶晶的跟辣椒酱,半白半红的在小碟子里晃荡着,服务员扯着嗓子在人群里托个铁盘送汤,门外的梧桐树哗哗的让风吹着响……
那种声影颜色带出来的“味道”,那种“日子”,叫做归属感。
天桥下的卖面茶的小摊儿。您还记得吗?他们家面茶是不是纯纯用花生碾碎了,加在干炒到九分熟的面粉里,配了芝麻与核桃仁的香?冲出来的面糊是什么色儿的?老板有没有给您多加一根麻花?
近,没能见到盛世楼搬家前,老板抽的那只烟。远,没能生在庚子的年代,听八大怪的“名人”醋溺膏,唱一曲儿他带着山西味道的俚曲村调。
盛世远了。太平年代将日子扯得长,也扯得越来越敷衍。江湖侠隐升平乐的日子再寻不到,文人煮雨美人喉的生活却仍还是令人为之向往。 不知下次再见这些 “老风景”,我是该按捺住欣喜,说声平淡的“你好”。还是提前带着缅怀的心思,道一句安静的“再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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