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两手死死揪住李贵衣领的时候，远处的钟楼刚好敲了三下。
从昨晚七点开始，我就寸步不离地守在皇朝大酒店的门外，冰天雪地中，整整等了他八个小时。
见我从阴暗中扑过来，李贵哆嗦着后退，下一秒回过神，张嘴就骂：“哎哟喂，特么活见大头鬼了，你真是阴魂不散，装神弄鬼想吓死老子啊？”
“你，你，去跟孙俊杰说，说……”脸部僵硬，我感觉嘴巴像被刷了一层浆糊。
李贵用力掰开我攥着的双手，低头从斜挎包里拿出两沓钱：“真是受够你了，我现在给你两万元，以后不准再纠缠我。”
“不要钱，我只，只要清白。”我边摆手边往后退，像要被火星烫着。
李贵盯着我，鼻孔嗤出一串轻蔑的笑，随即又从包里拿出三沓，“你的清白和我没有一毛钱关系，今天我手气好赢了钱，再给你三万，就当破财消灾。”
我急得跺脚，“我不要钱，你把拿孙俊杰的两万元还给他，也就还了我清白，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李贵瞪大眼睛，“你傻啊，红彤彤的五万不要？你老娘不是急等钱救命的嘛，搞清楚，我这是雪中送炭。”
“我肯定救我妈，实在不行，我就去卖血卖肾。但是，你的钱一分也不要。天天被人戳脊梁骨，就是金山银山傍身，我一家也无福消受。”一阵寒风呛进喉咙，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跟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陶哥，陶叔，赞助你10万元帮你渡难关，以后永远不要死打烂缠，好不好？”李贵态度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他大抵认为，软硬兼施再加上“巨款”，定然让在贫困中挣扎的人束手就擒。
“树活皮人活脸，因为你有钱，就可以把偷钱的坏名声甩锅给我，叫我一辈子人前背后抬不起头？呸，做梦去吧！”想到这一个多月来吃辛受苦地找他追他，不由得怒火中烧，恨不得把他撕成抹布。
02
昨晚，我老婆在皇朝大酒店旁边的巷弄里摆地摊，看见李贵一行几人走进酒店。
接到她电话，我正在踏三轮送客。到达目的地后，立马掉头赶过来。
我守在门外，让老婆上去找李贵。
老婆回来说，餐厅里举行婚礼，人头攒动。她睁大眼睛，直至人散场，也没见李贵人影。再去客房服务台问，为保障客人权益，不允许查询入住客人信息。
九点钟，老婆去学校接晚自修放学的女儿，我一人继续守株待兔。
夜渐深，漫天雪花飞舞，我不停地跺脚哈气。老婆临走留下的两个馒头和一瓶水，早已不敌寒冷的消耗，我饿得前胸贴后背。
前几天的晚上，在浴城门口，就因为饿得头晕眼花，才跑去附近地摊吃了一碗阳春面。等我抹着嘴着急忙慌地跑来，远远地看见李贵钻进汽车，一溜烟地开走。我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等了半天，前功尽弃。
所以，这次我告诫自己，就是再饿，也不能离开半步。
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逮住了他。
见我死活不要钱，李贵砸咂嘴巴：“这样吧，你先回去，等天亮后，我去找俊杰。”
我知道这是他的权宜之计，我一放手，他又会像前几次一样脚底抹油。
“我不回去，现在就和你一起去找孙俊杰。”“你这人怎么这么轴？我真被鬼魅缠身了……”
突然，我的手机铃声响起，电话中老婆嚎啕大哭，说妈妈病情突然加重。
03
我立即撒手，掉头飞快去医院。
我来自农村，女儿成绩优秀，在市立中学读高中。为了陪伴女儿，我们全家搬来城里住。
我开出租带客，老婆打游击摆地摊。一家人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虽然日子清苦，但和乐融融。
天有不测风云，三个月前，我妈妈突发心肌梗塞。急忙送去医院，虽然暂时把命救过来，但是危险依然存在。除非做心脏搭桥手术，但前期手术费用至少20万。
我和老婆商量，若卖掉出租车，再加上家里所有的积蓄，最多凑齐12万，还有八万没着落。
出租车还没有来得及卖，这当儿发生一件事，让我脸面扫地，坐立不安。
孙俊杰和我同村，小时候两人经常一起玩耍，非常要好。
他投资地产工程，生意做得好。打从我进城，就没少照顾我，时常安排我载客带人、迎来送往，和老婆往建筑工地运送水泥物资。
那天中午，他喝酒多，不能自己开车，让我去酒店接他回工地。
回工地的半路上，他叫我停车，一起去银行取20万。新招的工人，还没有来得及办银行卡，发放工资暂且用现金。
到了工地，我左手拎着装钱的公文包，右手搀扶东倒西歪的孙俊杰，去项目部。
进了办公室，他一头趴桌上。我把公文包放他头边，回头泡绿茶，淘凉毛巾，再叫他推他，已经鼾声如雷。
我一脚门内一脚门外，正准备关门离开，隔壁技术部的李贵走了进来，说出差回来，要找孙总汇报投标的事。
李贵既是孙俊杰的小舅子，又是他工程上的左臂右膀。
我叮嘱一句临走把门关好，就匆匆离开。母亲的手术费，还等着我四处筹措呢。
04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孙俊杰打来电话，“昨晚我给工人发工资时，发现少了两万，会不会落在你车上啊？我正在银行，录像显示20万都装进包里。”
我脑袋一嗡，即刻否认，“没有没有，打从你办公室出来，我去找亲戚借钱，到现在车上没载过一个客。车子今早也刚刚打扫过，车上没落下一分钱。”
电话那边顿了顿，有些犹豫，“婶婶手术费不够，我可以借钱给你。”
他话里的意思，我偷了他两万元给母亲治病？想到这，浑身的血往脸上涌。
突然想起什么，抓起电话，给他回拨过去，“你问李贵了吗?昨天我出门时，他在你办公室。”我时常见他俩吃喝随意，用钱不讲究。
“还需要问吗？昨天我关门睡觉，除了你，没有人进过我办公室。再说，他家境那么好，不差钱。即便需要钱，他会主动跟我开口。算了算了，别为了两万元，伤了我们多少年兄弟的情分……”
电话中突然插进他老婆的声音：“陶强，你可真够意思，差钱明说，何必亲自动手？我家俊杰仁厚，念及你老娘生病，就不去报案，你好自为之吧！”
言之凿凿，像一记闷棍打在头上，刹那间，我手脚冰凉，头上直冒冷汗。
从小到大，我洁身自好，从不曾拿过别人家一草一木。
那年夏天，患病的父亲跳入河里，救起村里溺水的两名儿童。县里和乡里送来见义勇为的奖状和锦旗，至今还挂在我家老屋的墙上。
父亲在世时常常谆谆告诫我，富也过穷也过，品行不好没法过，要一辈子清清白白地做人。
言犹在耳，我怎么会做出此等不要脸面的下作事？
05
气不打一处来，撂下电话，跑去找李贵当面对质，不曾想，他一口否认，说我大白天看见鬼。
转身去找孙俊杰，让人调摄像头，昨天下午李贵进明明去他办公室。可是，新建项目部，还没来得及装摄像头。
还真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一时无计可施，我垂头丧气地在露天楼梯左右徘徊，远远地，看见李贵躲在一间活动板平房的背后打电话。
我轻手轻脚，慢慢靠近，他的话声声入耳：
“……别再像鬼一样缠着我，哪还有钱进场子？大前晚我输得连裤衩都不剩，还欠了十二万元鬼债。被债主逼得没法，只好从我老娘那儿骗来十万，昨个下午又拿了我姐夫两万。知道我进赌场，我老爸非打死我，我老婆非生吞活剥我……”
我怒不可遏地跳出来，指责他嫁祸于我，谁知他翻脸比翻书快，拒不承认，随后溜之大吉。
我懊恼地一拍脑袋，口说无凭，当时为什么不把他的话录下来？细想想，也来不及。
一天不讨回清白，我一天惶惶不安。
走到哪儿，都觉得抬不起头。遇见熟人，感觉他们看我的目光中带着鄙视和防备；去老家，感觉到背后有人指指点点，好像骂我玷污了父亲一辈子的好名声。
我卖掉出租车，开始踏三轮带客，一边筹医药费，一边死打烂缠李贵。
06
打他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
一次次去办公室堵，无论我好说歹说，他警惕性很高，避而不谈，比泥鳅还狡猾。
一次次去酒店或KTⅤ门口等，想捕捉他的酒后吐真言，他依然顾左右而言他，我口袋里的录音笔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皇朝大酒店门口，我依然无功而返，赶着救我母亲才是天大的事。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母亲被推进急救室的时候，我父亲曾经下河搭救的男童，如今事业有成，送来10万元。我千恩万谢，当场收下8万并写了借条。
母亲手术顺利，转危为安，我心中悬了很久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但是心头的一根针，还在不时地刺痛我。
我又去找孙俊杰，如今之计，只有请他报案追查，他钱多不在乎两万元，但我在乎我的清白。
他紧皱眉头，颇为不耐烦：“你知道我不会报案，才故意这么说的吧！人被钱逼急了，难免糊涂，你为了给老妈治病，我能理解。”
“不，不，我真没有拿钱，是李贵赌博拿去还债，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急得捶桌跺脚。
他一挥手，推开凳子站起来，少顷，叹口气又坐下，低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捆钞票，“这是5万元，你先拿去给老娘做手术，人命关天，你父母都是好人。”
像被蜜蜂猛蜇，我疼痛地后退：“不需要，我妈已做好手术。”
他怔怔地看着我，冷峻的脸色慢慢缓和，“那你拿去买辆出租车，踏三轮挣钱太辛苦，你女儿就要高考，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是略带敷衍的同情，还是夹杂嫌弃的怜悯？我拂袖而去，主动地拒绝，是我现时今日能捍卫自尊的唯一武器。
我和李贵，他选择相信家境优渥的小舅子。难道身处卑微，人品也应该差人一截?
07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蹬着三轮车风里来雨里去，走大街穿小巷，不敢有丝毫懈怠。
在等客的空闲，我就冥思苦想，如何能找到证据，把那两万元的黑锅甩掉。
那天大半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干脆坐起来，打开电视消磨时间。
一个情节吸引了我：一个女人去她老公的办公室，乘其不备，偷偷把一个微型录音笔插在办公桌的下面，不久，录下男人和第三者的对话，男人出轨证据确凿。
我有些兴奋，仿佛熬过漫漫长夜，终于看见曙光。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项目部。可是，李贵的办公室紧锁，打听其他同事，说李贵去外地出差，回来的时间不确定。
捻着口袋里的录音笔，垂头丧气地走出来，猛抬头，阳光和暖，枝头绿意喧闹。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临。
我来了精神：山不转水转，走着瞧，我会和你死磕到底。
这天，瓢泼大雨从早下到晚，穿风打雨，我马不停蹄。风雨越大，载客生意越好。心忧炭贱愿天寒，真希望每月多下几场大雨。
灯火璀璨的时候，我全身湿透，也不管是汗还是雨。饥肠辘辘，停下三轮车，贴近风雨较小的商场后屋檐，拿出随身携带的硬馒头和凉开水，一番狼吞虎咽。
手机响，传来孙俊杰急促的声音：打了你几十通电话，为什么不接？快回家，我们在等你。
我一个激灵，难道是我母亲病情又突然复发？来不及多问，一头冲进大雨。
08
出租屋门大开，孙俊杰夫妇和李贵都站在门口。我奔过去，拨开他们，哑着嗓子喊：“妈，妈，你怎么啦？”
母亲神态安详，端坐在床上，对我眯眯笑。
孙俊杰一把搂过我，“好兄弟，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我不该以貌取人，狗眼看人低。三轮车不踏了，明天到我物资采购部上班，有你把关，我彻底放心。”
他老婆红着脸讪笑，把缩在她身后的李贵推到我面前。
李贵鞠了90度的躬，“陶哥，对不起，请原谅我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你狠狠地打我几下。”
见我怔怔发呆，孙俊杰说开了。
“那天在我办公室，你义正辞严地拒收5万元，令我对你刮目相看。被钱逼得喘不过气来，但对垂手可得的钱丝毫不动心，有几个人能做到？
我重新揣摩你的话，你当真被冤枉，两万元确实是李贵拿走？细想来，他最近神神叨叨，经常旷工，举止反常。
于是，我喊来他当面质问，他吞吞吐吐，左支右拙，前言不搭后语。
这下，我心中完全了然。但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如何让他俯首就范呢？
接下来，我把一支录音笔悄悄放进他的办公室，我是老总，我和他又一墙之隔，这对我易如反掌。
不多久，你来找他的几次对话，他和赌友的电话，都被录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幸亏我及时把他从赌场抓回来，不然公司百十万的投标款，将被他霍霍得一干二净。
我们今天登门，感谢你对清白的坚守，幸亏你不依不饶，坚持让真相水落石出，不然，我们一家人还被蒙在鼓里，长期以往，后果不堪设想，不仅是钱的灾难，李贵可能会因赌博走向不归路。”
一路被生活爆捶，所幸，守得云开见日出，终于真相大白。
我虽人微言轻，但清白是我的贴身铠甲，帮助我在风雨人生路上，披荆斩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