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

                                            酒·家

                                        文:七月之上


   如果用两个字来高度概括我十八岁以前的人生,那就是酒,还有家。

   酒是酒,家是家。

   对于我,这两样东西缺一不可。

   酒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
   我出生在一个小酒坊里,记忆的大部分都绕着酒香。 
   无数个清晨,我支着头坐在被磨地乌黑发亮的台阶上,看着父亲在小小的酒坊里来回的忙碌着。                                    

    酒坊有些古老,都是黑漆漆的木质结构,分两层,上面是我们的住房,楼下则堆满了无数的酒坛和三个大灶台。每天父亲把我叫醒时,天刚刚泛白,然后父亲就开始忙活了。
     父亲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酿酒。
     父亲酿酒很讲究,从不要旁人插手。首先,他从门后拿出一根粗木棒将发酵过的糯稻艰难的搅拌了一遍又一遍,待到稻粒微微发热时,父亲就会“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将稻粒舀起、倒入灶台上的大铁桶里。灶台砌得很高,每每这个时候,矮小的父亲就会费力的踮起脚尖,微仰着头,亲眼看着那些稻粒一粒不剩地蹦进黑漆漆的大铁桶,目光柔澈而期待。

    然后是上盖,压实,在锅的外层注满冷水,做完这些,父亲才开始最后一件事:烧火。
    这是一道简单而艰难的工序,酒是烧出来的,故曰“烧酒”。火越大,烧出的酒量就越多。父亲“哗”地把火点燃,然后放进去大块大块的煤,空气里充斥着漫天煤灰和呛人的粉尘味。

    我看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十几年来一成不变的工序,一成不变的表情。

   专注,笨拙。                        

   有时候粉尘大得看不清父亲的脸了,只能听见他一阵猛烈地咳嗽声,于是我赶紧跑上去帮他捶捶背,手触到他的肩膀,摊开手,是他湿成一滩的汗水,火光映在他混合着汗水的油光的脸上,一跳一跳,生动地闪着……


这辈子最难割舍的,就是牵着你手的那个人

   父亲的眼里那时大概是只有酒的。

   他从未管过家里的事儿,也从未管过我,家里的里里外外都由母亲操劳,他不知道家里的开支,不知道墙角何时买了新桌子,甚至不知道我有多少岁。

   只有酒,才是他的全部。

   我是有点怨的。

   母亲说这是我们的生活。

   生活就像和了酒,涩而醇香。

   当太阳升起来,阳光照得到台阶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浸满了酒的香味,很浓,让人闻着有些醉意。                                                    

   我总喜欢跟着酒的香味,循着来到大铁桶旁,蹲下来看那根从铁桶里伸出来的细管,里面一滴一滴地往下慢慢滴着烧酒,晶莹透亮,每一滴,都是望的见的剔透,听的到的“滴答”声。                 

    我使劲吸吸鼻子,闻见稻田的清香。                                                     

    每每这时,父亲就会粗暴的把我赶开,小孩子闻什么酒!
    父亲的性子很烈,像他烧的酒。

    父亲爱喝酒,但酒量不大。每次从自家提一坛酒去找他的那些个狐朋狗友,到傍晚才醉熏熏地回来,然后用脚粗暴地踢开门,还没等母亲过来扶他,他就像发了疯一样把留着装酒的空瓷罐从小格间里一只一只地拨拉下来,屋子里响起一阵阵清脆的破碎声。
    这个时候,我就会吓得赶紧躲进上面的楼梯的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地看下面的动静。

    父亲瞪着通红双眼,把试图阻止他摔东西的母亲一脚踢开,又冲过去扯母亲的头发,骂骂咧咧地,把母亲的头重重的撞向桌角,血一滴滴地从母亲的额头流下来……父亲打累了,重重地摔门走进房间,蒙头便睡。

    暗暗的阁楼里,我感觉眼泪流进我的嘴里,咸咸的。

    寂静了一会儿,才听见母亲嘤嘤的哭声,声音很小,像南方冬季的风,沉闷地让人难受。

    我悄悄地走下楼梯,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一地的碎片,胸口微微发疼。
    好久,母亲才从地上站起来,然后用腰间的毛巾擦干满脸的泪水,捡起一旁父亲刚刚用来打她的扫帚,开始清扫满地的瓦罐碎片。

    她的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悲伤的表情,换上了以往的淡漠。

    然后她转过头,轻轻地唤着我“伢仔,过来帮我擦擦”,她别过头,脸上的血迹还没完全干,有点吓人,我惶恐地小跑着拿酒精帮她擦破了的额头和被弄脏的脸。

    而她,静静地拿起父亲刚刚扔在一旁的衣服,在二十五瓦的白织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

    看着她眯着眼专注的样子,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灯光照在她平静的脸上,柔和的很。
    以前我一直不能很好地理解母亲所教给我的生活,但从那以后,每当我觉得生活不可理解时,那灯光下的一幕,总让我明白许多。 
    那个时候,我家的生活就像这座小酒坊一样,沉闷地让人窒息,晦暗地透不进光。

     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幕,是母亲站在散发着浓烈酒味的小房间,一遍一遍地用手拧着酒糟。晒干的酒糟卖七毛钱一斤,附近镇子上的居民都买这种酒糟来喂喂鸡、鸭之类的禽类,母亲总是很卖力地拧着,手被酒水浸渍地褪了一层一层的皮,露出惨白的颜色,很是瘆人。而父亲的手则相反,他总要亲手将一车一车的煤块搬进屋里,然后一块一块码好,等搬完了所有的煤块,他的手被染地像墨汁一样黑,无论怎样洗都洗不掉。

    黑与白,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              

    在父亲难得不喝酒的几个晚上,饭桌上那黑白分明的两双手总会在我眼前晃动。

   这个时候的父亲是温和的,他小口地抿着自己酿的酒,让我多吃点,快点长高,不能像他那么矮,“那么矮”—他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身高,看着母亲轻轻地笑了起来。

  父亲是没错的,现如今二十岁的我长得很高,踮一踮脚就够得着他驼下来的背了。

  十几年的光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就像投进湖里的石子,沉得没了踪影。

  酒坊依旧在经营着,父亲将它扩大了一些,忙的时候就雇上一些人帮着酿酒,自己在旁边看着,偶有雇的人不会,他就急上火地手把手教,教完了,点上一根烟,说起他以前自个儿酿酒的那几道工序。

   说得多了,雇的人就说他,现在怎么不酿了?

   哎呀,酿了这么多年,烦了呗,父亲狠狠地吸了一口兰州。

   他啊,就不肯服老。在墙角和我一起晒酒罐的母亲瞅着远处的父亲,笑着和我说。

  大概是的,父亲已经老了。

  母亲也老了。

  我还没老,但离得远了。

  中秋节的时候没回家,母亲打电话来,说是做了我最爱吃的酒酿米糕。

  隔着万里远,我坐在食堂,同母亲讲着电话,嘴里咬着干巴巴的米糕,没有酒味。

  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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