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有岁月可回首,莫等人间空白头

枕边淡淡木樨香,我合上眼,泪流满面。

不行,姥姥告诉过我,村头那些瞎子都是因为睡觉前哭不擦干净眼泪的。我得擦干才能睡。

窗外一轮明月星河天悬,屋内姥姥鼾声如雷。我拾起芭蕉扇慢慢摇,几十年的时光,从扇面微微渗落下来。

01

暑假,姥姥来我家住了几天。

饭桌上,我兴高采烈地跟父母讨论今天又遇见了什么趣事,讨论当时炒作正盛的霍心大婚,滴滴优步合并,以及不久就要开幕的巴西奥运会。姥姥默默坐在一边,拿着一块馒头,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又好像没有心事可想。她总不吃菜,只是默默地,在吃那块馒头。似乎,在餐桌上,她永远是透明的。

话题告一段落,我们开始专心吃饭,空气凝顿,只有筷子碰触到盘子发出清脆的响声。窗外蝉鸣很盛。

“这块地方,掉漆了……”姥姥低着头,皱纹交错的手指着餐桌上的一处,语气在蝉鸣映衬下更显含混。

我瞄了一眼,“姥姥,你每顿饭都要说一遍。”她抬起头望我,“什么?”

我还算有些耐心,“你每顿饭都要说一遍。”

姥姥好像依然没有听清。她茫然看着我,“你说什么,我每顿饭都剩下?”

我实在失去了耐心,突然变得极不耐烦起来:“没事!吃饭吧!”爸爸妈妈早已习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姥姥默默低下头,没有说话。空气中浮动着透明。

02

其实何止吃饭的时候透明呢。平日里,爸爸妈妈和我是三颗轨迹相交的星球,围着各自的生活工作日夜旋转不息。姥姥则是一个遥远原始将要没落的暮年行星,孤独地在偌大浩瀚的星系中黯淡地闪着微弱的光。想要追上盛年的星球,可是暮年行星的速度,又如何能赶得上呢。

姥姥的脑海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天之中,爸爸妈妈忙着工作,我忙着年轻人的五花八门杂七杂八的事情。她除了扫地擦桌,看明明看不清楚的电视,呆呆坐在沙发上想事情,一会儿又不自知地倒向沙发阖眼睡着了。除了这四样,她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脑海中又有“透明”二字浮现上来。像是涨潮的大海淹没了沙滩上的鱼虾贝蟹,那些旧年的,过往的,尘封的,天花乱坠的青春年少,全都淹没了。全都淹没了。

03

姥姥1938年生人,那是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太姥姥抱着她慌不择路躲过鬼子,太姥爷背着她看过抗战胜利鬼子撤离。

姥姥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第6个妹妹出生了。没有办法,为了供底下6个弟弟妹妹读书,为了能替父母分担农活,姥姥自此再也没有上过学。她也曾从庄稼地里跑出去,趴在教室窗户上如饥似渴地努力去听老师讲课,可是除了被父亲扔回去,没有别的结果。

太姥姥在四十岁的年纪上就谢世了,扔下6个弟弟妹妹给姥姥。都说长姊如母,我们现在很难懂得这个道理,可是在那个兄弟姐妹成群的时代,真的是如此。她自此又成长了一步,年纪轻轻,却背上了一个家的重量。华北平原一年两熟,在酷暑难耐的夏季收割小麦,常常是汗滴如雨,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喜的是良田几亩,愁的是事必躬亲。

人生何尝缺风雨,酸甜苦辛亦自知。姥姥的命运始终与中国的时代紧紧结合,新中国建国,大跃进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十年文革动乱,她结婚,生子,在那些动荡的年代里,姥姥像渺小的一颗星球,在偌大浩瀚的星系中闪着倔强闪耀的光。她是一家老小的支柱,代表了何谓坚不可摧。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她的一批孙子孙女也出生了。四个儿女赡养她,她终于不用再奔波了。姥姥和姥爷安静祥和地住在村中老家里,日子仿佛突然可以拉得很长。

闲下来的姥姥开始专心做针线,她等着孙子女们长大,长高一寸,就新做一套衣服,反正岁月那么长,她的手艺追着我们的身高,一寸一寸的长。那个时候的姥姥应该是最心上无所挂碍的时候了吧。

本以为可以与姥爷共话晚阳,膝头弄孙,夕阳无限好,谁知姥爷在新世纪前几个年头,生病去世了。

只有姥姥自己一个人了。

05

从前小的时候,睡觉跟姥姥一样早,睡前总要姥姥讲过去的故事。讲到尽兴,她会温柔地给我摇芭蕉扇哄我睡觉,天上银河如练明月高悬,葡萄架下牛郎和织女在幽会,屋内是我均匀的呼吸声和姥姥扇动芭蕉扇声音。

而今我不可能九点就入睡,也没有耐心听她讲已经重复了一万遍的街头巷尾,她独自一人早早睡下,梦寒垂垂暮年,和衣就孤灯冷枕。

我打开旧衣橱的门,十几件五颜六色的棉袄棉裤直扑进眼帘。这是三岁那件黄色的,五岁是绿色的,七岁是粉色的,八岁是红色的,十岁是棕色的……上了初中之后,周围同学已经不再穿棉袄,我也开始嫌弃起来,姥姥的棉袄再也没穿过。

姥姥将数年的惦念和宠溺细密地缝进针针脚脚,而它们就那样放在那里,空守着已然逝去的挂念与光阴。

06

枕上的木樨香依然远远近近飘飘渺渺,而我已经愧疚得泣不成声。我不敢去想象这些年对姥姥的忽视冷漠,不敢去想象她的心如何孤寂萧瑟冰冷成坨。

姥姥曾给予我最无私的爱意和日日夜夜的牵挂照顾,她看着我从蹒跚学步咿呀学语,到豆蔻及笄双十年华一路走来,她一日一日老去,牵念依旧,可是我一日一日长大,却慢慢不再视她为依靠。

老年人的圈子越过越小,小到只剩下长烟落日,只剩下村头那棵柳树和柳树下的板凳。年轻人的圈子越来越大,大到相识不必曾相逢,大到猜疑妒忌假意真心。


老年人的日子越来越慢,慢到数着夕阳一寸一寸沉入黑暗万物归于静寂;年轻人的日子越来越快,快到没有任何耐心和时间再去顾及老人的感受。

可是,老人也是有悲欢喜怒的啊。他们也会无聊,也会担忧,也会欣喜。我不知该如何想象,一直对他不理不睬,老人的心里有多么落寞难过。在你早已不记得的逝去的光阴里,是他教你一万遍咿呀学语,是他带你迈出了第一步的脚印。然而现在你却没有应有的耐心,乌鸦尚会反哺,却叹连鸟兽都不如。

我们对男女朋友,百般温存,柔情蜜意;对上司领导,卑躬屈膝,谄颜作笑。却从没想过,甚至从没注意过,已经有多久没有走心地跟老人好好聊聊天了?甚至,姑且不论聊天,你能记起你的眼睛上一次专心地望着老人,是什么时候么?

不远处那个终极的结局仿佛时刻在召唤他们离去,可是他们放不下的始终是记忆里在他们膝下肩头玩耍蹦跳的童稚的你。

而你, 对这一切都不知。

他们总爱回忆起你小时候天真可爱的模样,当年他们以及他们带来的糖果和玩具是你的全世界。而此时,你的眼睛还紧盯着手机屏幕刷着动态,敷衍他尚且算好,一般都是置若罔闻。

人间最是无情意,展翅高飞忘哺恩。

莫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待,莫等到一切晚矣追悔不及。

蓦然惊醒,应该去给老人足够的关心。他们不要黄金万两,也不要什么延年益寿营养品。若拜访老人还时自顾玩手机,那不如不去。他们要的只是儿女孙辈的关心。哪怕他们耳不灵清眼不明,可是他们的心仍然感受得到你的温度。

毕竟,那是他们此生珍重呵护的孩子啊。

所有对儿孙的好都是与生俱来命中注定,所有对长辈的关切似乎都是耳提面命。

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老年人已经追不上了。他们其实不在意,把酒话桑麻的日子,也很好;可是他们最怕的,是晚凉庭院,夜风飕飕,孤灯残梦,形影茕茕。

他们只求多一点点关心。

愿,终有岁月可回首,莫等人间空白头。

今天是重阳节,记得给父母祖辈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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