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八年级(上)第二单元下水作文——人物传记


1962年夏,我的父亲出生在包头市固阳县下湿耗乡一个叫作“黄土厂”的山村里。在那个物质匮乏、温饱不存的年代,他的降临并没有给这个已有五个孩子的家庭带来任何的惊喜与欢笑,甚至在出生当日,他即被送养给了邻村的常家。

在抱养父亲之前,我的祖父祖母已失掉了他们的四个孩子(其中一个为抱养),孩子全都是长到三四岁时莫名猝死,当时的人们迷信说祖父祖母命中相克,注定孤苦,且无法相携一生。彼时,他们膝下唯有一女。

如此,绝望的祖父怀着战战兢兢的侥幸抱养了我的父亲——刘家这个多余的孩子成了常家传承香火的希望。大概是因为抱养时花了些钱,所以给父亲取名“银换” 。

鉴于之前几个孩子的悲剧,这个孩子祖母不敢自己抚养,所以父亲从小便被送给了同族的长辈抚养。直到他三岁时,眼看祖母祖父的情感无法维系,家庭将散,父亲才被曾祖母接回,大家都希望用这个抱来的孩子挽回这段即将走到尽头的婚姻。

然而,这无疑是徒劳的——祖母对这个抱养来的孩子没有任何感情,自然也就不管不顾,任其忍饥挨饿,一次,实在冻得受不了,三岁的父亲曾自己钻到盖发面盆的被子底下取暖,还被家人误会以为丢失,寻了半日。他幼年的境遇的恶劣可见一斑。

没有情感上的牵绊,加上同族妯娌欺辱,祖父窝囊隐忍,同年,祖母便抛下三岁的父亲,与祖父彻底离婚,再无音讯……此时,年幼的父亲才引起家人注意:他瘦骨伶仃,且因长期的营养不良已经丧失了原来的行走能力,只能在地上爬滚。

祖父生性乖戾、沉默寡言,颇难相处,所以,祖母离开后,父亲跟随他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直到父亲十六岁,曾祖母与世长辞,家中只剩下了祖孙三代的三个男人,大家才开始一起生活,父亲也才偶尔能感受到些许微薄的父爱。

大集体挣公分的年代,家中有三个壮劳力,日子还能过得去。遗憾的是,在这种特殊的家庭中,父亲并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只读了两年书,更没有父母教他做人的道理,但是十几岁的父亲也被迫学会了很多技能——做饭、蒸馍,甚至织毛衣……他样样都会,而且手艺备受夸赞。

十九岁的春天,由一个远房亲戚做媒,父亲与新建大庙乡的母亲相识并订婚。

然而,喜气很快就被祖父的猝然长逝冲淡了 ——1980年,父亲十九岁,这一年的腊月,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曾祖父在丧子的打击之下已经垮掉,独留父亲和已嫁的二姑在寒冬腊月里四处奔波求人。费劲周折、尊严尽失,方才为祖父借了一套寿衣,赊来一口薄棺,草草下葬。事后,二姑接了病倒了的曾祖父去照顾。

五天后,父亲一个人在祖屋里过了他最难过的一个年!大病一场!

多年后,当我读到李密的《陈情表》时,总想到十九岁时的父亲——“伶仃孤苦,至于成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怍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将自己关在屋里,拒绝出门,靠着祖父葬礼上的残余剩饭度过了一个人生的寒冬。直到来年二月,他才迈出房门。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下地抬了麻杆来,扒麻皮、搓麻绳,卖去供销社,还了为祖父买棺材欠下的三百元钱。随后,心如死灰的父亲第一次离开家乡,外出下窑谋生。

两年后,在二姑二姑夫的尽力奔走下,母亲终于被娶过了门,没有父母的婚礼自然冷清凄惨,以致父亲在之后的好多年里,参加别人的事宴都会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好在,父亲终于又有了一个自己的家!

之后的几年里,父亲先后迎来他的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分别取名轶鑫、轶聪、轶颖、轶喆,其中二女三女为双胞胎。不幸的是,这几年里他也同时失去了仅剩的两个至亲——曾祖父和二姑。至此,他的生命中,除了妻儿,再无至亲。

受迫于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父亲多年来带着一家人背井离乡、四处漂泊,但是无论到哪里,家里四张嗷嗷待哺的嘴都容不得他停歇一天——他曾在随时塌方的小煤窑里担惊受怕;曾在炎炎夏日的山沟沟里挥汗如雨;也曾在风雨凄寒的暗夜里不停劳作……为了养家糊口,别人不敢做、不愿做的事他都做,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许是上天庇护,多少次,他都与死神擦肩而过。

然而,日子依旧过得一贫如洗,偶尔好运气带来的意外收获也不过是避免了几个孩子的饿死罢了。

1990年,冬,小弟出生!离家多年的父亲终于决定携妻儿回乡安定。

可是,回乡并不是苦难生活的结束。

离开多年,祖屋已近坍塌,家里唯一值钱的自行车和缝纫机被计划生育办公室罚走了,我们姐弟三人是超生的黑户,父母的土地也因超生被没收,全家六口人只有姐姐一个人分有土地,而种地的种子则一粒都没有。

这让本就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到最后一家人安定下来时,父母已陷入债台高筑的境况,一米八几的父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

之后几年,父亲依旧外出谋生,留母亲带着四个孩子在家艰难度日。他大都在山里劳作,要么是挖煤,要么是寻金矿、摇尾沙,但经常外出一年都一无所获,一家人只靠几亩薄田维生,大多时候都是借债度日。

其实,父亲性情敦厚随和、心胸开阔,虽没有读什么书,但是能说会道,也颇有眼光和谋略,也曾受到过矿主赏识、工友提携,可惜受家庭、子女拖累,后顾之忧太多,他错失了几次改变命运的良机。

等到我们稍大些,父亲就不再外出,一心在家种地。尽管他和母亲缩衣节食,不停劳作,还到处开垦荒地,但是,这完全不足以维持四个孩子的生活和教育开支。

我总记得家里极少吃白面,主食往往是莜面或是土豆糕,深秋的苦菜已长到二尺多高,母亲仍要拔来当菜吃,家里的家禽、胡油、粉面几乎全部用来抵债,我们也经常因为交不起学费被老师威胁停课,回家后,无助的母亲只能抱着我们痛哭,再一个一个去求老师宽限几天。到姐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包头财经学院的时候,父母只能拿着录取通知书抱头痛哭,最后,姐姐只能放弃学业,外出打工,以供读她的弟弟妹妹们继续上学。这改变了姐姐一生命运的决定成了父母心头永远的痛。

如今想来,“天无绝人之路”也不过是一句鸡汤罢了,怎知这世间还有一种境遇叫做无锅可砸、无铁可卖,唯——呼天、抢地!

人情如纸,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领悟到的至理——穷人,要遭人白眼,要被人唾弃,连亲戚们都想方设法躲开你。只是可怜我那极度自尊的父亲,半生屈于人下,四处求人碰壁,在穷困潦倒中勉强维持生计。

后来,父亲赊了一辆旧三轮车,这唯一的交通工具给我们的日子带来了转机。那几年里,他一直不断折腾着:刚开始,他给三轮车搭了个棚顶,在凛冽的冬日接送回乡下的人们;后来,他又和母亲在深夜里跟着戏班摆摊卖些零食;稍稍积攒了一些本钱,他开始收购土豆、贩卖水果……日子在这种折腾中渐渐有了起色。慢慢的,三轮车换了四轮车,买了耕梨、磨粉机、碎秸秆机……常用的农用机器父亲几乎都买过——春天,父亲就开着拖拉机给别人家耕地、种地,整天灰头土脸;秋天,他在周边的村镇四处转悠着揽活干,给人们加工喂猪的麦秸;冬天,他又去磨土豆粉,每天穿着淋湿又被冻硬的衣服回来……长期高分贝环境中的劳作使他的听力受损,听到的声音模糊不清,他却没钱去治。

十里八乡的人都认识父亲,因为都雇父亲干过活儿,大家觉得父亲实在能耐,什么都能干。其实,不过是生活所迫啊!

但是,无论在什么样的困境中,父亲都始终保持着他的善良和正直:他从不投机取巧、占人便宜,做小买卖的时候,为别人称重卖货,秤杆永远是挑高的,零头说抹就抹;自己悲惨的身世更让他比别人多了一份悲天悯人:他从不为难别人,别人家的事,他能帮就帮,常常偕老妇幼,是出了名的善人,外出打工回来,与我们谈起所见所闻,他的语气中都是对弱者的同情——同情独居的老人,同情留守的孩子,同情病榻的弱者,甚至同情那些看上去比他幸福的人……似乎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能让他看到苦难,让他长叹一声。他就是这样,自己身在苦海,却始终悲悯苍生、体恤旁人。

所以,多年来,尽管他奔波在外,在家的时候也极少教导我们,但是父亲的行为却深深地影响着我们。在极度拮据的岁月,每逢家里来了买粮或是收土豆的外地人,赶上中午时间,父亲总要留人吃饭,别人感谢,他只道:“出门在外不容易”;深秋,他干活被机器切掉了半根手指,简单包扎就冒险单手开着四轮车奔波在时有煤车奔驰的马路上,在中学里混日子的小弟抱着父亲的残手痛哭一场,回头去看,那是父亲给少年的他上的最重要的一课;谈起外公外婆,父亲满是感激和心疼,外婆晚年时住在我家,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父亲这个女婿从未嫌弃,还经常侍奉左右。

父亲,始终是我们的慈父,他不擅长说教,但是这样无声的教导比比皆是。

2012年,父亲已经51岁。年龄渐长,多年的劳作也使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四季的户外工作已经不再适合他。但是,他的小儿子还在读大学,还没有成家,他还不能休息。

最终,只读过两年书的父亲每天做题、背题,去乡里的打印店学习操作电脑,费尽周折,拿到了驾照,然后变卖了所有机器,又添了些钱,买了一辆面包车,开始了跑城乡出租的日子。

如今,父亲已六十岁,他闲不住,仍旧日日奔波在外,一年都很少休息。每次回家,父亲都是在我未起床时已经外出跑车,晚上方才归来。他已不是年轻时那个健谈幽默的人,劳累一天,他疲惫不堪,便更加沉默寡言,唯有几个外孙可以博他欢心。

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提及往事,父亲总要望着我们愁苦地说:“爸爸没本事,让你们这些孩子跟着受苦了”。小时候听这句话,总觉得:受苦是受苦,但是不能怪爸爸;如今回味这句话,才能听出父亲的疼惜和无奈来,却也才明白:苦难经岁月沉淀可成蜜糖,黄沙吹尽,总有金光闪现。在这张以贫穷为底色的照片上,他已尽力为我们画好了星辰的底稿。他不是该有歉意的那个人,而是我最感谢的那个人。

父亲的大半生孤苦无依、穷困艰辛,他所受的磨难,我的笔尚写不出十分之一二。惟愿他的晚年能平安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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