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死,苦难与苍老,都蕴涵在每一个人的体内,总有一天,我们会与之遭逢,我们终将浑然难分,像水溶于水中。 ---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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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喜欢缠着奶奶讲故事。最喜欢听她讲那抗日战争时候,他们亲身经历的故事。每每讲到村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大妹婆,奶奶就不由的湿了眼角,几度哽咽难语。那些早已久远的苦难,鲜血淋漓的过往,已经永远的隽刻在他们的心尖上了,他们害怕诉说,更害怕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被再度血污拉撒的撕开。那会让他们更加悲伤不止,痛苦难抑。
在我的记忆里,村里人都叫大妹婆的那个老人,住在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土胚房子里,房里终年阴暗潮湿。靠里摆着一张床,床顶挂着打满补丁的老式蚊帐,床上垫着破旧的棉絮,那床单被子也是暗暗的颜色,仿佛永远洗不干净似的。
进门口的地方,几块砖头搭成个火洞,上面的挂钩上挂着一个鼎罐,可以烧水,也可以煮粥。太妹婆一般是早上生火熬一锅粥,然后就着萝卜干和咸菜吃一天。就是那萝卜干咸菜,都是村里人送的。每逢村里有人改善伙食,做了好吃的都会给她端点,太妹婆也就可以趁机改善一下伙食了。
她这间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的土胚房,和周围的青砖瓦房比起来,显得那么的突兀与孤独。
她的房里终年都是昏昏暗暗的,没有光亮,因为她没有钱交电费,所以电都没接通。每到傍晚,她都就着黄昏的余光早早的吃完饭上床了,就是煤油灯,也得省着点油呀。
她的小名叫大妹,也许是出生的时候,因为是女孩里面的老大,所以就被大人随意叫了个小名吧,老了,自然成了大妹婆了。我小时候,特意悄悄地问过她,知道自己的姓和大名不。她瞪着浑浊的双眼想了半天,摇摇头说,不知道。
大妹婆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我们村的一户人家做童养媳。六七岁的年纪,就要大清早的被叫起来去给全家人煮饭熬粥。人还没有灶台高,就搬个凳子垫脚。做好了早饭端上桌,那要先紧着家里的男人先吃,女人和小孩是没有上桌吃饭的资格的。等到她吃的时候,往往就只剩下一点米汤和剩菜了。
在饥一餐饱一餐的煎熬中,太妹婆长到了十六岁,和订娃娃亲的男人圆房了。她先后生下一儿一女。一家人虽然仍然吃不饱,穿不暖。但男人吃苦耐劳,她自己勤俭持家,也不至于饿死。在那个年代,又有几家人能够畅快的吃餐饱饭。都是半温半饱中熬着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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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凛冽的风夹杂着雪粒子恣虐着大地。村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樟树上,几只噪舌的乌鸦时不时哇哇的叫着,让人心里莫名沉闷和烦燥。大妹婆端起一脚盆衣服,颠簸着小脚去河里洗。走到老树下,顺手拣起个石头向树上扔去。乌鸦受了惊,拍着翅膀飞走了。等到她走到河边,那讨厌的鸟又重新聚在老树上叫了起来。
莫非真有大事要发生,大妹婆心里一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地有一种不成文的说法,乌鸦叫都是凶兆,何况这几只该死的乌鸦头天晚上已叫了一整晚,吵的全村人都忧心忡忡。在这个兵慌马乱的年代,脑袋都是别在裤腰带上的,随时都有丢掉的危险。
河边两个洗衣服的女人看到大妹婆,互相打着招呼,她蹲下身子,用力搓洗衣服,三个女人家长里短的唠着。一缕头发掉下了挡住了眼,大妹婆用手拢了拢头发,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指着前方,吓的说不出话来。另外两女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群日本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背着长枪偷偷的向村里走来。
日本鬼子来,快跑哇!
两个女人大声喊着,慌忙丢了衣服向村里跑去,大妹婆才反应过来,忙跟着跑。
呯的一声枪响,一个洗衣女人应身倒地,鲜血顿时染红了一大片河水。敌人抓住小脚的大妹婆和另外一个女子,要她们俩带路。
那一声枪响,顿时惊醒了村里的人。也为大家多赢得了几分钟的时间,大家没命的向后山跑去,后山柴林密集,地形复杂,鬼子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山里还有一个非常隐蔽的山洞,大家都可以躲在那里。以前鬼子几次扫荡,大家都侥幸躲过。
两个女人吓的浑身发抖,她们知道落入鬼子手里,命肯定保不住了。唯有祈求丈夫和儿女们能跑快点,不要被鬼子抓住。到了村里,鬼子把两个女人绑在村口老樟树底下,端着枪猎狗一样开始了搜寻。村里大部分人都跑掉了,鬼子们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抓住了一二十个来不及跑的村民。抢了猪羊粮食及所有值钱点的东西,到村口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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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妹婆扫了一眼被俘的人群,差点昏厥,她的丈夫和九岁的儿子正在那被俘的队伍里面。原来丈夫带着儿子在地上干农活,来不及逃跑双双被抓,家里只有十二岁的女儿跟着大家跑掉了。儿子也发现了被绑着的妈妈,大声叫着朝她跑来,一个日本鬼子拿起长枪,呯的一声,儿子在离妈妈一米远的地方永远倒下了,眼晴瞪的大大的。
丈夫眼睁睁看到儿子被打死,疯了一样挣扎着冲向儿子,端着刺刀的鬼子嗖的一刀刺向他的肚子,再使劲转动刀柄,又嗖的抽出来,那肠子就随着刺刀一起流出来,顿时鲜血染了一地,大妹婆亲眼看到丈夫痛得在地上满地打滚,鬼子嘴里叫嚣又一刀刺去,慢慢的,慢慢的,他不再挣扎,终于不再动弹了。
鬼子连杀两人,被俘的村民早就吓傻了,大气都不敢出。大妹婆瞬间失去两位至亲,她的心象刀绞一样疼,大声哀嚎着,痛骂着这些惨绝人寰的畜生,她只求鬼子能痛快的给她一刀,让她们一家人在黄泉路上相聚。可是两个鬼子滴滴咕咕一阵子后,并没有杀她。她嘶喊着,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渐渐的晕死过去。
她看见丈夫和儿子在急忙往前赶路,大妹婆伤心欲绝,她着急的喊着:儿子,等等我,等等我呀。然而他们并没有停下脚步等她,父子俩来到一座桥跟前,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说:带着女儿,好好活着。然后和儿子突然消失不见了。大妹婆撕心裂肺的追喊着。缓缓的睁开眼睛,原来是她并没有死,刚刚只是做一个梦。她被带到了日军的临时指挥部,关在一个黑黑的柴房里。大妹婆无声的哀伤着,她的眼晴干涩难忍,眼泪已经流干了。
过了两天,她同另外十来个被抓的妇女一起,被日本兵带着去洗了个澡,然后被带进另一间房。日本兵命令他们脱光衣服躺在木板上,有个姐妹誓死不脱,日本鬼子上前一把扒了她的衣服,一刀就割掉了她的乳房,可怜那个女子被活活痛死了。日本鬼子看到那些光着身子的妇女,眼晴都直了,哄的一声哄抢开来,最终,大妹婆被七八个日本鬼子轮奸了。
在日本狗惨绝人寰的非人折磨中,陆续有姐妹被活活的折磨死,大妹婆咬紧牙关忍着,她早已没有了哀伤和喜乐,她有的只是满腔的恨,她恨这个充满了残忍暴力和死亡的阴森世界,恨那些惨无人道丧尽天良的狗强盗。但她相信,寒冬一定会过去,遥远的春天也终将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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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鬼子的又一次阵地转移中,大妹婆借着解手的间隙,迅速跳进了一片高梁地里,凭着夜色的掩护,终于拣回了一条命。
她终于等到了那个春天,日本鬼子如丧门犬一样仓皇逃走,多少惨死的冤魂也可以瞑目了。
八十年代,村里把她立为五保户,还出钱出力给她盖了间土胚房子,善良纯朴的村民把她当家人一样看待。兵荒马乱的日子已成为永远的历史,人们正在热火朝天的奔向美好新生活。但是这些又和她有何关系。她的生活虽然也安定下来。但是,她活在世上不过是个活死人。丈夫儿子惨死,女儿远嫁,只剩下她一人在人间煎熬。
老年的她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她的眼泪已在那一场人间地狱里流干。很多时候,她就那样木然坐着,不言不语,眼晴长久的盯着一个地方看,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个暮色苍茫的深秋,村民发现大妹婆好象两天都没打开那扇紧闭的小门了。大家撬开门后发现她穿戴整齐躺在床上,身体僵硬冰凉,早已断气多时。太妹婆终于走完她悲惨、孤独、凄凉的一生。
每年清明,村里人都会自发去她坟上献朵清明花。也许正是这一抹人间的温暖,让在她悲伤成河的凄惨折磨里,终是感觉到了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