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春天已经快要结束。
没有万俟斗嘴的日子,凌然实在闷得无聊,于是每天都缠着步留情闹腾。一开始步留情自然是不想理他,但转念想想,终究是心软,也渐渐不再拒绝,只好陪着他们家阁主到临安城这逛逛,那瞧瞧。就这样边守着万俟,边四处闲逛,日子倒也过得自在。
这样在临安城内转了近一个月后,凌然突然说以后都不用去了,这让步留情有些诧异。平时谁不知道他们这位阁主有多么喜欢到处乱跑,今日却说不再去了,倒是稀奇。只是步留情毕竟也了解凌然,之所以有这样决定,大约是发现了什么,而且他注意到凌然说的是“以后不用再去了”,那么之前说去逛逛大概也只是个借口。更何况,凌然说完这句话就进了主阁的藏书层,这让步留情有些在意。
纵是对凌然过去知之甚少,但也大致能感觉到凌然应该经历过不少,而且他隐约有感觉,凌然的在世间生活的年岁恐怕要远超他表面上的年龄。如果真如他猜测的那样,凌然知道的事情一定会很多,连他都要去翻阅古籍,看来这事的棘手程度有点超出想象了。
步留情略作思索,便快步走出训练场,方向正是主阁。
“整整一个月了,在临安城内什么都感受不到,难道是我想错了什么……万俟的情况……确实是被人操纵了梦境,进而影响了心绪……能做到让人无迹可循的,也就只有蛊……唔,据我所知,能达到这种效果,也只有噬心蛊了,只是……为何在城内一直都感应不到相应的灵力印记呢……”凌然在书架前一一走过,自顾自地小声嘀咕着。在走过某个书架时,他停住脚步,搬下一摞竹简,从中抽出一册仔细查看,“噬心蛊……噬心蛊……噬心……找到了。”
蛊这种东西本来没有名字。会炼蛊的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即使到最后蛊的效用相似,但炼制的原料、过程、时间等等也可能完全不同,噬心蛊便是这样一种蛊。有些噬心蛊是用百花辅以毒虫炼制,有些是用各种植物混杂在一起,但无论哪种方法,有一样东西是炼制噬心蛊必不可缺的——小孩身上的油脂。一些规矩的蛊师会去乱葬岗寻新鲜孩童的尸体以作炼油之用,而还有一批蛊师,为了炼出至毒之蛊,不惜害人性命,直接用鲜活的幼童炼油,残忍至极。这些方式炼制出来的噬心蛊带给人的影响截然不同。有的是带来肉体上的疼痛,有的是带来精神上的折磨,还有一种,无知无觉,却会蚕食人的心智,逐渐渗透,最后控制中蛊之人,使其彻底沦为一具傀儡。
根据万俟之前的样子看,无疑是最后一种,只是无论哪一种,既有蛊,就必有下蛊的人,而要让蛊生效,必然需要施法,那么这人就必然离他们很近。可是离幽然阁最近的地方就是临安城,这是唯一一处凌然没有用灵力覆盖过的地方,然而也发现不了任何踪迹,这让凌然不禁皱起眉头。所有假设他都又重新推演了一遍,仍然只剩下这一种可能。凌然坐下来,闭上双眼,神色有些复杂。
“……穷奇,你我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天吗……”
“穷奇……”步留情刚刚找到凌然,走近的时候就听见了这句话,不禁重复了一遍。他隐隐记得这名字在哪里听过,却一下子想不起来。
“你来了啊。”凌然听见声音便应了一句,却并没有抬头去看。步留情看了凌然一眼,走到他面前,也坐了下来。
“凌然,”步留情轻轻地唤了一声,只是凌然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回应。步留情也不急,就直直盯着对面的人看了很久,直到对方抬起头看自己才继续未说完的话,“我记得,你曾说过一些穷奇的事情,只是并未多讲。你们,到底发生过什么?”
凌然与步留情对视着,仍是一句未答。他就这么注视着步留情墨色的双瞳,本来还有些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了下来,闭上眼。步留情的语气很笃定,想必他已经早有察觉,凌然心知他若不想说,对方定不会再继续问下去,但他不想负了步留情对他的信任。况且,如今的形势已容不得他再逃避,时候到了。他慢慢吐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凡人。”
步留情并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只是平静的听着,凌然显然也是料想到了这种情况,见他这样,便笑了:“你果然早就猜到了。”像是松了一口气,凌然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了下来,向后微微倾斜,双手撑在地上,仰起头看着阁顶,“我时常会想,教给你这些知识、武功、法术到底是对是错。在这世上,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阁内一片寂静,步留情依然静静听着,没有回答,只听见凌然的叹息声。
“自那件事之后,大概已经过了千年吧……”
千年前,天境东,墨池边,一名青年拿着一只毛笔,靠坐在一棵梅树下,正对着一本名簿犯着难。手上的毛笔欲落又起,反复了好几次,始终没能圈出一个满意的名字。青年的眉头一直紧皱着,又翻过几页,往下看了几行,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面露一丝喜色,好像是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名字。于是赶紧拿起了笔,欲圈下这个名字时,一阵劲风吹来,那一面瞬间又隐入整本名册之中,还没等青年反应过来,就听见“咚”的一声,又被溅了一身池水。
“……”青年看着好不容易找着的名字就这么不见了,整个人就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回过神来,对着水池怒吼,“腾!根!”
“咳……咳咳咳!”一个人影从水中窜了出来,随即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哎呀,居然冲过头了,这要是让墨麟他们知道,不得拿这个笑我个一百年。”
咳了好一会,水中的人影才缓了过来,开始懊恼自己刚才的失误。这是一名有着一头白发的青年,头上还长着一对巨大的羊角,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一片冰蓝色的云纹,瞳孔也是同样的冰蓝,身上是白底蓝纹的衣袍,浑身上下隐隐透出一股神圣的气息。然而当他发现岸旁怒视着他的青年时,即使依旧面无表情,整个人却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额……墨麟,你在啊。”白发青年,也就是腾根,虽然还没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值得对方露出恨不得杀了他的表情,但他还是觉得此时应该找个借口赶紧逃走,因为对方正黑着一张脸一步一步向他逼近,“那个……有什么事我们好好商量好不好?诶诶诶!我错了!我错了!别动手……啊!”
于是,当天,整个天境东都能听见连绵不绝的惨叫,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至于为什么这么久……
“轻点!轻点,啊!”此时,腾根正趴在一张木床上,墨麟正“温柔”地给他上着药,“墨麟,我真不是故意的……嘶……要不,一会我再给你找个出来?”
墨麟没有理会对方,整个过程都无视对方的惨叫,就这样把药上完了。腾根穿好外衣坐起来,看着墨麟仍黑着一张脸,收好药,然后坐在了离他最远的椅子上,看了他一眼。明明金色的瞳给人感觉应该是很暖的,但他生生的感受到了无尽的凉意。于是他起身,缓缓挪向对方,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脸色,生怕一个不对又惹怒对方,自己又得挨揍。其实他倒不是怕,关键是打不过……
“墨麟……”腾根依旧顶着张面无表情的脸,语气里却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靠!”墨麟忍无可忍的爆了句粗口,“我没生气,只是好不容易看到以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书一关上,一会就又跟新的一样。你也知道找到一个合适的王者有多不容易……还有,你能不能别老做一些和你那面瘫脸不相符的事情!闹心!”
“没办法,家族标志,这也怪不得我。”腾根耸耸肩,两手一摊,配上面无表情的脸,倒是颇有点无辜的感觉。
“……”墨麟有些无奈地扶额,“白泽一族个个冷峻神圣,性子都冷得很,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奇葩……当真是千年一遇,唉,也不知道平时族里人都怎么忍下来的。”
“你可别被他们的外表给骗了!”听完墨麟的话,腾根一下子跳起来,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别看他们一个个都闷声不吭的,心眼可坏着呢!小时候我不小心打碎了我舅舅的珍藏品,当时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惩罚我,我以为这就没事了。第二天他就说要带我出去玩,我还傻乎乎的高兴好久,结果最后他把我一个人扔在断魂崖底,让我自己想办法上去,说什么我需要磨炼。之后他可就真那样走了!就这么走了!幸好那个时候我已经学会化形,不然我只能徒手爬上来!那可是我毕生的阴影!”
“哈哈哈!你舅舅真是干得漂亮!”墨麟很没有义气的笑了,而且边笑边拍腾根的肩膀,气得腾根不顾后果,直接用起了法术,只是一下都没有打中。
两个人正闹得欢腾,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两个人同时望向门口,墨麟笑着叫了一声来人。
“穷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