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呼兰小城
呼兰河小城里的人们,一年四季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地活着,那地方冬天是极冷的,大地冻裂了许多口子,人的手背冻裂了许多口子,男人的胡子上结了冰溜,小狗冻得夜夜叫唤,甚至:水缸被冻裂了,井被冻住了,大风雪之夜,房门被封上了。本已很艰难的普通人的生计就更为艰难,可有什么办法?还不是该干嘛干嘛。该卖馒头卖馒头,该卖豆腐卖豆腐,该赶大车赶大车。
呼兰小城并不怎么繁华,只有两条大街比较热闹。东西一条街、南北一条街,它们的交叉口就是十字街,十字街是店铺集中地区,有手饰店、布店、油盐店、菜店、药店,也有洋医生的拔牙店,店铺数量并不多,根本用不着刻意取什么新奇的名字打什么广告去和同行区分和竞争,粮店就写个粮,盐店挂个盐字,有个药铺讲究点,叫个李永春药铺,因为药铺主人叫李永春。
除了两条主街之外,还有两条五六里长的南北大街,东二道街和西二道街,西二道街上只有个清真学校值得一提,相形之下,东二道街要热闹的多,它有火磨,有学堂,有碾磨房、豆腐房、染缸房、大泥坑子和扎彩铺。其中大泥坑和扎彩铺最有故事。
大泥坑有五六尺深,冬天结了坚实的冰,车马行人通行无阻。它的故事主要发生在春夏秋三季,下雨有水,无雨有泥,淹鸡淹鸭,陷车陷马,居民们热热闹闹地说长道短;便宜的瘟猪肉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是淹猪肉,然后心安理得地吃下去:年年如此,没有人想去改变这一切。卖豆芽菜的王寡妇的儿子被淹死了,王寡妇疯了,疯了的王寡妇仍然忘记不了自己的悲哀,时不时地在庙台上狂啸一场,然后仍然卖着豆芽菜,仍然平静地活着。一位校长的儿子落水了,虽然被救了上来,但是在当地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议论纷纷,说是校长的言行冲撞了龙王爷,龙王爷通过此举来教训教训他。
扎彩铺就是售卖扎彩工艺制品的店铺,可为死人提供在阴间的生活用品,店铺内产品一应俱全,基本上完全复制了人间地主家的生活:鸡鸭猪马、丫鬟、使女、车夫、马童、厨师、账房先生、账本(上有流水账若干)花草、院落、围墙……好东西都有,坏的不必有。活人给死人买回来一烧,据说死人在阴间就收到了,就可以安心地过讲究而体面的生活了。
其实活着的呼兰河人的生活是不大讲究的,是非常缺少仪式感的,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瘫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
这样的人生基本上和一棵植物、一只动物没多大区别。
人并不是生来就高贵,高不高贵不在于生而为人,而在于人生下来后怎样活。
第二章:呼兰河人精神上的盛举
呼兰河除了这些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还有不少的盛举——跳大神,跳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逛庙会。这些盛举只有跳秧歌是为人的,其余都是为鬼的。
跳大神是因为有鬼通过跳神把鬼打发走;野台子戏是唱给龙王爷看的,酬谢它普降甘霖使五谷丰登;七月十五放河灯,是把灯放给冤魂怨鬼,让他们顶着灯去托生;四月十八是去庙里烧香磕头的祭鬼,以求不被恶鬼打扰、生活宁静安详,至于人去看戏、逛庙,也不过是揩油借光。
人有病就说是有鬼神作祟,就要花钱来请能充当凡人和鬼神媒介的人来跳大神,把鬼神请下来交流交流打点打点,让鬼神饶放生病的人。大神只有一个,由一个女人充当,古怪的打扮和举止,一旦有鬼神附体,她便成为鬼神的躯壳,她的灵魂和精神处于休眠状态,送走鬼神之后,她再复苏;大神之外,还有二神,由男人充当,二神至少一个,二神并不昏乱,他(们)的神通是很清醒的,这点与大神不同,二神负责回答大神的各种问题,二神如果表现不好,根据惹怒大神程度的不同,请神的人家就要“烧香点酒”、“奉上红布”、“杀鸡”来逐步升级的应对。红布和鸡最后都归大神,另外还要请神的人家支付请神费。
七月十五鬼节,呼兰河上放河灯,和尚道士在河沿上打起场子做道场,催促冤魂怨鬼们赶紧头顶着河灯去托生吧;另外一方面,如果是七月十五出生的人,又被认为是恶鬼、野鬼托着河灯托生的,父母不喜欢,长大也不大好婚配,但也不绝对,若生于有钱的人家便可通融。
每当干旱不雨或丰收,就要唱台子戏来求雨或谢龙王。一唱就是三天,这三天是呼兰河人最重要的社交时间,接姑娘唤女婿,都已经出嫁的姐妹们借看戏可以好好聚聚,既有物资交流又有信息交流,有关系的密切一下关系,没关系的建立关系,例如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立婚姻关系的,还有指腹为婚的,前一种订婚方式男女主角面临的风险大致相当,后一种对于女性很不公平,女家穷了,男家可以不娶;男家穷了,男家一定要娶,女家一般都要嫁过去,因为男家和社会舆论会说是那女子给他家妨穷了,女子不容易再嫁别家的。
庙会上,人们虔诚地在老爷庙跪神,到娘娘庙求子。因为人们认为,在鬼神的世界里也是重男轻女的,老爷地位高贵有威力的不好惹的是要敬畏的,而娘娘是怕老爷的,她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孩子多而已。
第三章:祖父
祖父喜欢小孩子,小孩子们也很喜欢他。祖父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祖父,喜欢和祖父一起在后园里弄这弄那。祖父整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带一个大草帽,我带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祖父铲地,我也铲地。
每当我被抱到祖母的炕上时,喜欢用手指捅破她的窗户纸,有一次,她见我上了炕就事先埋伏在窗外,我刚一捅她就用针刺痛了我的手指,我记住了,从此不喜欢她,虽然她也给我好吃的。
冬天里,后园是关闭的,我没的玩,便把储藏室里的许多年前的东西都翻出来玩,祖父、祖母看到不禁嘘唏慨叹,又回想起那些久未想起的从前。
家里边多少年前放的东西,在我之前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他们过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但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地希望着,只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无怨无尤地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
后来祖母死了,我便和祖父学诗,祖父没有课本,全凭口头传诵。学诗之外,祖父给我弄好吃的,烤过落井的小猪和鸭,烤小猪很好吃,鸭子更好吃。这些我都记住了。
第四章:我家的房客们
我家院子很大,满院子的蒿草,没有显眼耀目的装饰,没有人工设置的一点痕迹,一切都是任其自然:院东一堆朽木,院西一堆乱柴,门左一片旧砖头,门右一堆沙泥土,墙根还有一口破缸、破坛子、烂猪槽子、生锈的铁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这里的,也不知道它们还有什么用,总之,它们就像这个院子的成员一样,组成了并昭示着院子的荒凉。
我家大门洞子的东壁是三间破房子,自家装粮食用的;大门洞子的西部仍是三间破房子,连同三间碾磨房,一共六间破房子,一齐租给一家养猪的了,在养猪的那厢房里住着拉磨的,在院子的西南角有三间破草房,租给一家开粉坊的人,粉坊旁边的那小偏房里,还住着一家赶车的,老胡家。
1、养猪的人:屋里屋外,大猪小猪、猪槽猪食,往来的人也都是猪贩子,连屋子带人,气味都非常不好。
2、拉磨的人:大家当面背后都叫他冯歪嘴子,他为碾磨房的老板打工,一天到晚在磨坊里打着梆子赶着小驴拉磨,那屋里有一个小炕,冯歪嘴子就住那里,到了冬天,小驴就和他一起住那里。
3、漏粉的人:几个穷苦的人以漏粉为生,租不起好房子,只捡这不防寒不防雨还歪歪斜斜岌岌可危的草房子来住,他们常常是一边工作一边唱歌。他们并非有超乎寻常人的神通和勇敢,只是没有办法,苦中作乐罢了。
4、赶大车的人家:这家人姓胡,原本是外地人,祖孙三代八口人,老祖母常年累月地病着,摊在炕上了,儿子媳妇们并不延医问药地医治,只是隔三差五地出点钱跳跳大神来表表孝心,二儿子二儿媳大孙子大孙媳妇一家四口,大儿子大儿媳二孙子一家三口,因大儿子家的男孩子出生晚、年龄尚小,所以并未娶亲,但也订好了一个团圆媳妇,团圆媳妇就是童养媳。
我家的出租房及房客:养猪的人租了六间破房子,把三间碾磨房转租给了磨坊老板,老板把一间厢房当工作间兼驴圈兼磨官儿冯歪嘴子的卧室;漏粉的租了三间草结构危房,赶大车的老胡家租了草房子旁边的小偏房。
第五章:小团圆媳妇
据老胡家的大儿媳妇说,她花了八两银子把八岁的小团圆媳妇订下来以后,每年还要出鞋面钱、头绳钱,四年后,又花钱买了火车票把她从辽阳接到了呼兰河。
小团圆媳妇个子高,梳着大辫子,脸色黑黑的,话不多,整天乐呵呵的。到老胡家没多久,就开始挨打了,不分昼夜的,被打得连哭带叫,邻居们大多不予以同情,还火上浇油:早就该打的,哪有这么不害羞的团圆媳妇,坐时笔直,走路风快,那么高的个子,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据她婆婆说:她打小团圆媳妇是想来个下马威,可是,那孩子却并不就此屈从,拧她她就咬你手,再打就说要回辽阳。
从此,这大院里天天有哭叫声。
祖父到老胡家说了几回,让他们不要打那小女孩子了,说她还小,不知道什么的,有点差错教导教导就行了,老胡家不听。
到了冬天,老胡家又开始请人跳大神,这次不是为常年瘫在炕上的老祖母,而是为小团圆媳妇,因为老胡家认为她生病了。
(一)病因及症状(或表现)
被打了一个多月,有几次是被吊在大梁上鞭打,被用烧红的烙铁烙过脚心。
夜里睡觉时,会忽然坐起来,看了人她会害怕,她的眼睛里边老是充满了眼泪。一天一天地黄瘦,水饭不思,睡觉的时候一惊一乍。
请人跳神来给她赶鬼驱魔,这法子似乎并不见效,小团圆媳妇的病日似重似一日,于是各种热心的善良的良方妙法就都出现了。
(二)所使用的良方妙法(在此仅列举一部分)
1、猪肉半斤、黄连二两,一并切碎,用瓦片焙好碾压成面儿,分成五包,每次一包,冲水服用。——提供人:西院杨老太太
2、车前子二钱、当归二钱、生地二钱、紫河车二钱,……红糖二斤——提供人:“李永春”药铺前任厨子,因和一个妇人吊膀子而最终人财两空,目前已是个半疯。
3、抽帖儿:通过抽帖儿来占卜福祸吉凶,每帖十吊钱,抽到好帖儿,只管欢天喜地地坐等其成,抽到坏帖儿还可以另掏钱化解。——提供人:一个自称“云游真人”的外地人
4、大神打鼓、公鸡、这大缸滚烫的开水、当众脱衣洗澡、连洗三次。——提供人:跳大神的那人。
5、烧替身:给纸人穿上真衣服,打扮成病人的样子,用人抬到坟墓区,放进一个事先挖好的大土坑里烧掉。
(三)治疗效果:十二岁的小姑娘夏天来到老胡家,没到第二年的二月就死了。
第六章:有二伯的生存智慧
我家的亲戚有二伯,他是个老光棍,性情非常古怪,同人不大爱打腔,却喜欢同石头、麻雀、黄狗谈天。听祖父讲,有二伯三十年前就到了我家,日俄战争时,多亏有二伯在,才守住了家。
1、给他吃他不吃,“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不给他吃他骂街,“他妈的……王八蛋……兔羔子,有猫狗吃的,有蟑螂、耗子吃的,他妈的就是没有人吃的……兔羔子,兔羔子……”
2、最忌讳别人叫他的乳名“有子”,若是小孩子,当时他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东西打过去,直到孩子们改口叫他“有二伯”、“有二东家”、“有二掌柜”、“有二爷”。老厨子最会逗他,“我看你这‘二爷’一丢,就只剩下个‘有’字了,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就翻脸了,和老厨子骂起来;老厨子也会哄他,“️有二爷,我看你的头上去了个‘有’字,不就只剩下‘二爷’了吗?”有二伯就笑逐颜开了。
3、在我面前充勇敢,常常向我夸说在日俄战争时他如何如何胆大;可是当他和祖父提起时,他就胆小了,有时候还哭起来,说那大马刀闪光湛亮,洋人骑在马上乱砍乱杀。
4、有二伯很贫穷,他居无定所,哪有地方就在哪住。他的行李破破烂烂的,一掀被子就从被角往外流棉花,一抡枕头就往外流荞麦壳。他的鞋子,不是掉底就是缺跟,他没有体面大方的衣服,走在街上,都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人,也不知道是耍猴的还是讨饭的还是种田的。但是,他走起路来,却是端庄、沉静,脚跟有力,而且是慢吞吞地前进,好像一位大将军似的。
5、有二伯偷东西,我也偷,老厨子也偷,因为有二伯偷得多,家里一丢东西就赖上有二伯。
6、他最怕人骂他“绝后”,只要听到有人这样骂他,就会伤心的大哭起来。“死了连个添坟上土的人也没有。人活一辈子是个白活,到了归终是一场空……无家无业,死了连个打灵头幡的人也没有。”
7、有一次父亲打了有二伯,有二伯又是上吊又是跳井地闹腾,都成了儿歌了,“有二爷跳井,没那么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吓唬人”。以后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没人看了。有二伯便发掘出来了泄愤的新渠道。三更半夜的,他不睡觉,数说自己在跑毛子时,冒着生命危险为我家守家守业的劳苦功高,“到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了,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良心长在肋条上了。”
附:有二伯妙语录
啥人玩啥鸟,武大郎玩鸭子
穷人不观天象
臭泥子滚石头越滚越臭
有钱三尺寿,穷命活不够
第七章:磨官儿冯歪嘴子
磨官儿冯歪嘴子和我家里的人相处很融洽,老厨子爱和他开玩笑,有二伯爱和他谈天,我经常把菜园里的菜摘给他,祖父也经常给他帮助。
他不但会拉磨,还会做年糕。有一次,我去磨坊买年糕,看到里面炕上躺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原来冯歪嘴子成家了,那女人就是同院老王家的大姑娘王大姐。然而,冯歪嘴子的幸福生活遭到了邻人们的羡慕和嫉妒,大家都说王大姐坏,谣言层出不穷,冯歪嘴子受尽了人们的冷嘲热讽。但是他不以为意,只是努力地工作,努力地爱护他的女人和孩子。过了两三年,王大姐在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因难产死去,冯歪嘴子常常含着眼泪,东邻西舍都以为他完了,困境已经把他击穿了,但他看到大儿子已会拉驴饮水,小儿子也会拍手笑了,他就不再绝望。在儿子身上,他看到了活着的希望,在这个世界上,他觉得他一定要生根的。
多年的漂泊之后,在人生的末端,萧红重新回顾童年的生活,提笔写下《呼兰河传》,呼兰河城不是安详宁静的天堂,那里充满着无知和愚昧、苦难和悲凉,荒凉的土地上四处弥漫着绝望,但萧红以一颗包容的心将一切的不美好都接纳了。她信手拈来故乡的种种,通过《呼兰河传》回味那份独属于童年、独属于乡土的气息,呼兰河小城就是萧红心灵的家。
嗨,各位好!我看过两部关于萧红的电影,《黄金时代》和《萧红》,写了两篇文章,《萧红:生花妙笔几番情伤,萧萧红叶终陨香江》和《萧红:只为爱和自由,从异乡到异乡》,听读、阅读《呼兰河传》若干遍,写作本文大约用了两星期,您阅读大概10分钟,如果对您有用处,您只需要1秒钟在下面点赞或赞赏或转发,感谢您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