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种孤独

6月12日摄于上海静安区

不久前写了一篇《你一百种孤独的样子》,有一位读者的留言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或许本质是孤独,傻乐是掩饰,我发现了第一百零一种孤独。”

大抵孤独是一件浩瀚得很的事情,它的所有滋味,我们穷尽一生也未必尝遍。

但可肯定,孤独不是苦痛,不是天降噩耗,亦不是生生拉扯你皮肉,非要让你丢了仪态,发出声响,甩出一句怨骂。

——孤独往往像时间,像身体里充分流淌的血液,一声不发,与你同在。

很多个晚上我躺在床上,感觉日子空荡荡,像一截风里的衣袖。仔细想了想,可倒也没什么不好啊,说事事顺心也不为过。
想起白天的日常,规矩听讲,记录板书,笑眼盈盈地待人,井井有条地安排学生工作——讲不出不好,哪里有不好?
没哪里不好,但也没哪里特别好。我过得如此合理、健康、恰当,心里却空。
孤独啊,孤独啊,我何以坠入这深渊,又将怎样热爱它?

然而思考无意义,日子原地踏起了步,一切照旧。

什么是孤独尚不能知时,我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什么是“pure happiness”?

有段话作了答:你想起有这样的时刻,你和好友们并肩走在一起——为了一件小得已经忘了是什么的事情,或者根本不因为什么,马路上放声大笑。你们就着彼此狂笑的洋相打趣,你们笑得是如此畅怀,以致于那时的你觉得从前的苦痛已消失殆尽,而未来的一切明亮无比,你一无所有,但预想自己将拥抱伟大前程。

——此般的希望与昂扬。

那样的快乐我感受过许多次。十六岁的凌晨在轮船的甲板上吹风尖叫,十七岁在丽江因为醉酒爬到酒吧楼顶数星星,十八岁的有一天出门,看见一群人笑着闹着向我招手。

这些记忆都是和亲密好友。那些我们在一起时,让我觉得自己空虚的内核被填充饱满的人。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跟密友们撸串,唱歌,压马路,嘻嘻闹闹一整个夏天。在海滩边捡一截树枝写下这个小帮派的名字,过生日时在小山庄的草坪上乌烟瘴气地倒腾烧烤,每天坐公车看电影,深夜时分买卤味和奶茶,毫不留情取笑对方的短处,一大堆只有我们几个才听得懂的笑话,像分别前一天的黄昏家乡广场上的夕阳,一直被我记到现在。

当然,你也猜到了,大学一开始,天南地北的六个人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渐渐地,怎么讲话都讲不到一起。

——但是,只要六个人又聚在一起,依旧安心,相处起来舒服得不得了。

年少时以为不过是几个人恰好都需要消磨时间的方式,彼此做了伴,日子是只困兽,终于得到安抚。
后来才发现她们在我心里的地位用一个词形容就足够——

归宿。

跟这样的朋友一道,终于不用表演自己,衡量对错,计算得失,可以不明智,终归觉出没心没肺的好,做回快乐和愚蠢的人。

——你不担心在她们面前自己不得体、不聪明,不担心你的嗜好和避嫌之处将她们惹恼,她们洞悉你所有的心思,彼此坦诚,再无其他。

“pure happiness”来自哪里?来自你的归宿。

当然,不只是朋友,还有爱人,还有家人,像这样的归宿或者说还有理想。
若都失了兴味了,都弄丢了,日子该多难熬。

想起十九岁的某个星期天中午,我枕着一周以来沉重的疲惫入睡,醒来时是下午四点,寝室里没了人,只剩窗帘被大风刮得起舞,像要腾空飞离。

心里难受得打紧。一周以来的种种,像人前的谈笑,深夜的挑灯,所听闻的恶言,抑或不吝惜的赞美,像失去信号的电视屏幕上刺眼的黑白颗粒,无声又嘈杂。
它们让我疑惑:“都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这时接到了好友的电话,让我陪他出门散步。
四点半的黄昏,跟树叶和灰尘一起散落在街上的市井声——像几个老太太在巷口摇着蒲扇的嬉笑啦,像卖冰棍的老伯用手机放出的昆曲儿啦,像放学的孩童追逐时的尖叫啦——竟都如此可爱。刚刚从睡眠中苏醒的我,惊觉自己对这世界也这样好奇与热忱。

而这一切,这种简单和喜悦,不过是因为我站在了最依赖的好友面前。
“叫你出来走走,怕你心情不好。”

而我笑。

若心里有那么一处归宿,一处也好,我似乎就可以更好地面对这世间千百种艰难。

及漫长的孤独。

第一百零一种孤独,大概是所谓“表面的合群”吧。归宿若是崩解,那么越是精湛与恰如其分的身份表演,越让人内心难堪。

我道孤独是好友,但谁又愿总是踽踽独行?也许更多的人也一样,终究愿意找一些懂得的人,安心的伴。

我是懦弱的,需要肩膀,需要温厚的手掌。你要让我一个人走这条漫漫长路也不是不可,我照样会把每件事情做得出色,精确恰当。

但无助如我,多么希望难受时有一只伸过来的手啊。

就像——

“跟我出去走走吧,怕你心情不好。”

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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