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属狗,她对狗的感情很复杂,这点我像她。我属猪,桌上无猪肉不欢,但同时我也把它视为自己的守护天使。大概每个中国人对自己的生肖都有这种浪漫的情结吧。可仔细一想,我怎么能既贪恋它的肉,又把它当作天使一样崇拜呢。
而我妈对狗的感情更加诡异。以前,她疼爱她看到的每一条狗,路边的、电视里的、邻居家的、亲戚朋友的,见到狗,她的声音就柔弱了,眼睛弯成月牙,“呀,好可爱,乖乖哦,我的小宝贝。”好像每条狗都是从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每年冬至来临,大家裹紧羽绒服,站在冻雨中,嘴里呼出白色的雾气,总有那么几次,她会意味深长地说,“现在正是吃狗肉的好时节啊,加干辣椒、花椒、陈皮炖在里面,老远就能闻见香味了。”
这个情景她讲过无数次,每次讲,她的眼睛都亮晶晶的,面色红润,仿佛她刚从那个时空风风火火地走出来。冬至那天,大半夜里,外祖母把小孩们叫醒,他们横七竖八地睡在里屋的一张大床上,睡意朦胧中闻到空气中飘来的肉香,丰厚肥美。在湿冷的冬天,我妈喝到那样一碗醇厚鲜香的汤,就好比有双温暖细腻的手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按摩得巴巴适适。(我把她干巴巴的称赞,润饰了一番)听得在一旁的我,也莫名其妙地喉咙发紧,唾液分泌旺盛。
从我记事起,我家就养狗。第一条狗名叫“丹尼”。名字和它的血统一样洋气,以前的洋狗都叫哈巴狗。它只疼我妈,最恨我奶奶。因为我妈爱它,和它讲话聊天,喂它饭,我奶奶见它就骂“死畜生”,有时候趁我妈不在就踹它一脚。有一次,我妈在里屋讲电话,我奶奶撅着屁股拿起客厅的分机话筒偷听,忽然,丹尼从桌子底下窜出来,跳起八丈高,一口咬住我奶奶的屁股。事后,我爸说:“丹尼造反了,居然家里人都要咬,咬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不久,丹尼就被送到乡下去了。
第二条狗名叫“小奶牛”。一个朋友送给我妈的。小奶牛是一条非常迷你的吉娃娃。四条腿纤细得一折就断似的,眼睛又大又圆占去脑袋三分之二的面积,而脑袋呢,像一颗小萝卜。我妈高兴得很,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养一条袖珍得像手提包一样的小狗,走到哪抱到哪,拿她的话说,狗就不再是狗了。我爸一直在外地工作,家里就我们母女俩。没有男人的家,有种闺房的氛围。我们把旧衣衫拆下来,往里面塞散棉花,缝成小被子,在皮鞋盒中间开一扇门,作小奶牛的窝,我妈连夜赶制了一件小毛衣给小奶牛穿上,剁碎了猪肝牛肝,用小锅为它烹饪食物。
那天,它双腿打颤从厨房的阶梯上摔下来,把腿折断了,它忍着疼痛又患上了感冒。我记得它病情加重的那天,奶奶来我家玩,我们把小奶牛放在皮鞋盒里,藏在床下。当时我们俩手足无措,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恐慌表情。我奶奶有一只耳朵不好使,另一只聋了,对她讲话要凑近她耳朵边大声喊。所以那天除了她,我们俩人都听见了小奶牛粗粗的喘气声,像用脚碾磨沙粒的声音。那天晚上,小奶牛走了,我们俩人跪在床边,捧着鞋盒抱头痛哭一场。
还有第三条、第四条狗,一条雪白的京巴狗,一条是博美与狐狸犬的杂种,都是遭别人遗弃,又被我妈收留的可怜孩子。我妈照样地对它们付出自己消磨不了的爱,那两条狗也深深地爱着我妈,而且爱得非常自私,不许任何人分享她的爱。所以一条狗咬了我,一条狗咬了我儿子。这时,站出来惩恶扬善的那个人永远是我爸,他讲出来的也永远是那句老话:“有第一口就有第二口。”
现在,我妈的生活没有狗了,过得汤清水利。见到再可爱的小狗,她只是微微一笑,一笑泯恩仇。
我妈说:“爱得自私与无私都是一种错。”不知道是说狗呢还是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