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打全麻,所以当我被医生从我妈伟大的产道里抽出来的时候,我妈人还是清醒的。
失去了温暖的子宫,又小又皱的我连着血淋淋的脐带,安静地躺在陌生的空气里。
“她为什么没有哭?”
新来的小护士吓得脸煞白,不停地搓着我的背拍打着我的屁股。后来我爸总喜欢翻出这件事来跟我说,说当时折腾了老半天我才发出了几声敷衍的啊嗬声来证明自己可以自主呼吸。
“看来你打小就有异于常人的犟劲和死要面子的坚强。”
但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哭,从来不是因为什么坚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泪在我的认知里,变成了一件极其隐秘和可耻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当着别人的面难过,无异于在公众场合让我扒下外装袒露出内裤。
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不合适的地方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大家都很忙,没有人会在意你在难过什么,也不会想知道你的内裤到底是什么颜色。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别丢人了,你哭的样子真丑。”
我似乎过早地就开始在意起身边人对自己的看法,总是会去捉摸自己在人前的暴露程度。我把情绪灌进了一条黑暗的管道,里面浑浊翻腾,久不见光。
我能肉眼看见空气中一些透明的飘浮颗粒,旋开不同的情绪阀门,它们就会被附着上不同的颜色。
我看见人们近乎贪婪地吸食,然后哆嗦地向我投来满意的目光。克制地外显无节制地隐藏,恍惚间,竟能产生援世的错觉。
用假装天真换取假意欢愉,用没心没肺打破缄默不语,这不过是一场交易,我因此在人们面前树立起了无数个无害钝弱的形象,蜷缩在逼仄的边缘,用空洞愚笨的面孔察言观色碌碌为生。
没有任何差错,我以为我过得很好。
直到――――
“说真的,你是不是有点抑郁?”
珍珠卡在吸管里,一动不动。空气的形状开始变得明晰,但我看不出任何颜色了。
有一团干涩生呛的东西开始蔓向我的口鼻,然后狠狠地撞进了我的眼睛。耳朵开始嗡嗡地轰鸣,我努力扯出一个高低不平的笑,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好吧,藏不住了。
大概半年前,我莫名陷入了一种丧到极致的境地。
我像是成了一台生锈卡顿的机器,一切都不受任何控制。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我花着大把的时间去漫无目的地浏览网页,去不停地翻看排得满满的计划本,去听几十上百首音乐,去写几页的东西再一张张撕掉。
我每天都让自己很忙,但似乎又什么也没做,有很多事情摆在我面前,有很多选择需要去做出决定,有很多变化正在接连发生。
而事实上,我知道自己的头脑并不清醒,负面情绪像病毒一样增长蔓延,除了睡眠和沮丧,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原来你是一个这么敏感的人啊。”
来学校前在家的最后一晚,我收拾好行李箱,从阳台取下睡衣和毛巾去洗热水澡。
我妈在厨房里切着西瓜,我爸在沙发上吐槽抗日神剧。
花洒吐出温热的水,柔柔地打在我的身体上。
我伸出手想要蓄下一些水。但是,直到皮肤发白了,指纹生出了臃肿的褶皱,我还是一无所获。
我突然很想哭。
我突然嚎啕大哭。
声音在封闭的浴室里放肆地冲撞,我把自己吓得不轻。
我几乎想象得到我妈是怎样搁下了水果刀,我爸又是怎样甩开了遥控器。
浴室门被嘭嘭嘭地从外拍打着:
“你发什么疯啦?”
“啊啊这洗澡水真他妈烫死啦。”
我知道我的临场应变很蹩脚也很非主流。
不过,泪流满面的感觉真的不是一般的爽,是爽得要命。
你明明很难过,对吗?
你明明不快乐,对吗?
我庆幸我没有抑郁,但是我知道我曾在边缘徘徊过。我曾一度觉得生活变得很无趣,没有人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当有人问我你是不是在难过的时候,我总是会摇头,因为我害怕自己变得透明,害怕自己变得狼狈。
伪装已变成了上瘾的习惯,所谓的铠甲,其实已退化得破败不堪。
没有人能哭得很好看,但是强装洒脱的人一定很丑。情绪找到出口后才能继续繁衍,喜怒哀惧本来就和吃喝拉撒一样正常啊。
该是什么样,就让它是什么样吧。
毕竟,这个世界需要一些隐秘和可耻去安慰清澈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