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担忧

我于八十年代末出生在湖南武冈的一个农村,从我出生起,妈妈便陷入了深深的担忧中。按妈妈说的,对于儿子,只要给他修好房子娶了媳妇,是好是赖圈在身边,没什么需要担忧的。但女儿不一样,自己辛辛苦苦养一二十年的女儿注定是别人家的,在婆家任人搓圆捏扁,被人打了骂了娘家人最多也只能去打回来,被打了还是白打了。于是妈妈从我出生起就立志要成为一个养出最不被婆家嫌弃好儿媳的妈妈。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妈妈很是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从我能走路吃饭起,妈妈便教我干各种家务活,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你现在不学会做了,以后嫁人了谁会教你。”

在妈妈的大棒式教育下,我成了村里最勤劳的妹子,四岁能烧饭,五岁能下田,六岁能喂猪,七岁能打狗,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春耕秋收时爸妈不上田,我绝不提前回家,那黑得发亮能当镜子用的一身皮肤是我最光荣的勋章。

看着田地里青翠鲜嫩沾着露珠的猪草,我哧溜哧溜就给自己家猪栏堆满了翠翠嫩嫩的猪草。那猪草实在是太鲜嫩了呀,仿佛在召唤我去将它们扯回家,实在是忍不住手痒啊,于是我便把邻居家的猪栏里也都填满了,邻居们对我交口称赞,我开心极了,胸前的红领巾仿佛更加鲜艳。

我抬起笑脸希冀地望着妈妈,期待着她的夸奖,妈妈确实爱抚了一下我的头,发出重重的一声叹息。我知道妈妈又开始担忧了,但我明明很勤劳呀,妈妈在担忧什么呢?在我一年级被一男同学撕烂书包后,我得到了答案,妈妈比之前更认定了我老实鬼受气包的人设,对我的担忧达到了巅峰。每天放学刚回家后,就拉过我问我在学校有没有被人欺负,时刻准备着去撕逼,看着我懵懵懂懂地摇头表示并没有人欺负我,妈妈一声长叹似乎是想将对我下半辈子的担忧全叹出去:“你这么死(方言:木讷、不会搞事、傻的意思),以后嫁人被欺负了都不敢回来告状啊,这可怎么得了。”


随着年纪长大,因为成绩好,老师比较宽容,在学校里我俨然成了校园一霸,但妈妈对我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小学我书包被撕的时候。直到初中时我因为欺负一男同学被人家家长告到学校,被叫了家长,妈妈去了学校后却一个劲地和班主任说我小时候多么多么老实,老被同学欺负,还不敢回去告状,希望老师能多照顾照顾我。班主任的嘴里仿佛塞了三个鸭蛋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表示活了这么久真的是什么事都能见到。

我的打人事件得到了妈妈的赞扬,妈妈表示以后就要这么干,知道还手就好(呃,就我一个人动手,应该称不上还手的)。没有被教训的我放松极了,也为妈妈不会再骂我“死”而开心。但妈妈其实更担忧了,兔子急了才会咬人,我都被欺负到还手打人了,那平时在学校该是怎么水深火热呀!


邻家姐姐打工回来带了个邻家姐夫,全村人都不同意,邻家婶婶以死相逼,最后只换来邻家姐姐对我妈的一句交代:“婶婶,你帮我照看一下我妈。我走了,她其实就是吓吓我。”然后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和邻家姐夫双宿双飞了。于是妈妈又担忧了。

以前村里女孩儿嫁了不好的人家,妈妈将他们总结成各种案例在我耳边叨叨,希望我能吸取教训,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但这次妈妈却沉默了,她的世界观得到了刷新:原来这个世界有种叫爱情的东西会让人失去理智,连父母都可以不认不管,父母的话那更是不可能听得进去的。妈妈好多个夜晚辗转难眠后,终于想出了根上解决问题的办法,决定以后无论无何都不让我出去打工,哪怕以后就是放在家里多养几年相看生厌也不让我出去赚钱,绝不能让我接触到他们控制范围之外的适龄异性。


但是离开家乡并不是只有打工一条路,还有读书求学。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整个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妈妈却在开心外还多了一层担忧:“唉,你这性子去外面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天,小学那件事您能不能让它随风飘散,你女儿欺负过的人都能塞满一个班了,嗯,就是一个班的男生都被我欺负过。

去了大学,很不幸妈妈的担忧很快成了现实,本以为自己能凭着一身本领在大学里像螃蟹一样横行肆意,事实却是像王八一样畏畏缩缩。我整日思考着“井底之蛙是永远呆在井底望着井口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被人嘲笑不幸,还是跳出井底对外面缭乱的世界迷茫不知所措一样要担心被人嘲笑更不幸”的哲学问题,思考的答案常常是后面那个。很多次想就这样买张车票离开校园南下去打工吧,也许我就不该跳出那个井。但一想到放假回家因为我的忧郁沉默,妈妈担忧的眼神、词不达意的安慰和离题万里的鼓励,我还是没有勇气放弃这个在别人眼中得之不易的跳出农门拥有锦绣前程的机会,于是这么煎熬着过完了四年。


大四毕业,我带着远地方的男朋友回家见父母,爸妈小心翼翼地藏起眼底的担忧,笑着对我说道:“你外公在你出生时就给你算过命,说你以后不会嫁在湖南,你外公算的真准。”我撇撇嘴,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这一套。吃饭时看我握得高高的筷子,妈妈又说道:“老话说筷子握得高的人嫁的远,老话还真没说错。”我心里一句“呵呵”,我又不是今天才把筷子握这么高的,您老以前就没注意到么?


在惠州工作半年,我毅然决定结束异地恋跑去了千里之外的西安。走的时候通知了家里一声,妈妈收敛起震惊,挤出一个笑容,语重心长地教我要和XX好好相处,要温柔要体贴,不要任性不要吵架……我翻个白眼,您说的那是日本女人,我才不要做包子。

在西安,陌生的环境,惨淡的工作,微薄的工资,把妈妈心底那根不安的弦扯得紧紧的。每次打电话回家,听到的不是这家的女儿离婚了,就是那家的女儿被婆家看不起了。我直想吼:是不是全世界不幸的故事都被您打听到了,您就不能离那些负能量远点,让自己阳光点。

实际上我自己对现状也不满,于是稀里糊涂地考了研,稀里糊涂地读了博,我想现在妈妈总该松口气了吧。结果妈妈又有了新的担忧: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呀,谁谁家那女儿又离婚了,谁谁家……

妈妈坚决不承认领证等于结婚,现在终于要办婚礼了,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结果妈妈又开始用羡慕的语气跟我感慨:你小伙伴婷婷的孩子可可爱;你表妹张露的孩子可可爱了;你表姐荣凤的孩子可可爱了……妈,您就继续羡慕吧!我算是明白了,生命不休,您就会担忧不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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