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大怪兽》
陈小米。
第一章 好散
听说边城狼烟又起,战火纷飞。
京城却正逢选妃大事,各地秀女齐聚,好不热闹。
又据说,皇宫内已然暗流滚滚,似乎新一轮夺嫡大赛即将开始,但这是个血流成河的游戏,并不好玩。
我只是一个小女子,又如何知道这些呢?当然是听说的。
花红柳緑的江南,莺歌燕舞。我们只是小小的百姓,国家大事与咱们太遥远,远到传到此处时,已成了故事。
此时,我爹正在口若悬河的讲着边关。我没去过边关,据我所知,我爹也没去过。可这并不妨碍他讲的活灵活现,让听者身临其境。
听说,四六城驻军里出了一员猛将,名唤阿布伊。带了五十骑兵杀入两万敌军大营,救出驻军俘虏,生擒敌军副将,勇猛无比。
据说此人身高九尺,碧眼如铜铃,一口能咬下小儿的头颅,一顿饭要吃下一头牛,甚是骇人。可这样的人,四六城的百姓确是欢喜拥戴。很简单,关外的野兽你们凶猛吧?可我们也有凶兽!那就是:阿-布-伊。
我用手比划了一下,九尺啊!那岂不是比我家院墙高出一倍去?哪有那样的人?绿眼睛,脸盆大的嘴,我想来想去,只想出了只巨大的青蛙,或者更像蛤蟆。这模样儿怎么都不像人,我猜又是我爹编的。
可胡四叔听的两眼发直,心情激荡,但这并不妨碍他稀里哗啦的往嘴里塞面。其实,我看他这个样子有点儿于心不忍。我看到我爹的唾沫星子,毫不留情的落在了他的面碗里,可胡四叔却毫不犹豫的连面汤也喝了个干净。
我常常想,这就是江湖的豪爽吧!只是,我还不了解江湖。
现在正是桃花,杏花,李子花,相继开放的时候。
小娘子们,三五结伴,到处瞎晃悠。
我闲下来就会坐在店门口,看风景。其实我分不出什么树上开什么花,只觉得小娘子们穿的比花灿烂。
看着满街花里胡哨的小娘子,要说不羡慕,那是假的。我活到如今,十三年了,还没穿过裙子。临安城里我这样的姑娘是独一份。
事情是这样的。
我没有娘,我爹没儿子。于是,我想,你可以理解我爹的心情了。
一个没儿子的鳏夫,不知道百年后何去何从,他要怎样养闺女,自然没人好多说他什么。
何况,我也没觉得这样有何不妥,不过就是喜欢多看几眼别人家的小娘子罢了。日子久了,女孩们就都开始绕着我走,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做。直到上个月,有一天,我不小心,听到了对面街的几个小娘子窃窃私语。她们说:你们看,她连走路的姿势都像男人,说不定真是个小郎君呢!也许是长的太不中用了,他爹怕人笑话,才说他是个闺女吧!
我听了这话,装作没听过,反正我是男是女不是别人定的。
我有一个不错的头衔,就是“天下第一刀”的少东家,因为我爹是天下第一刀。
当然,是他自己封的。我们这可没什么武林大会,天下第一刀是家酒馆,还是家小酒馆。没有伙计,只有东家和少东家。
其实,我们家该是一家菜馆的。可我爹却说:叫酒馆啊……多霸气!
我不知道酒馆怎么就比菜馆霸气了,可我爹就是这样的人。他要是不说话,你会觉得真是貌似潘安,侠骨柔情的。可他一开口,完了,稍微读过三字经的人,都能知道他肯定不识字。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到处瞎忽悠,他最爱去忽悠的地方,叫做“一醉坊”。
“一醉坊”是一个酒坊。门口儿有口大缸,缸里装着酒,酒里泡着个石狮子,名曰:醉狮。据说,这缸酒在那放了三百年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不真不假的醉狮,让我爹觉得和酒沾边的都霸气。
于是,我知道了,他根本不会酿酒,就是个厨子。所以,羡慕。
因此,他就买“一醉坊”的酒来卖,还见人就说,那酒是人间极品——霸气!
再后来,我真知道了。那酿酒和做蒙汗药差不多的酒坊里,有个掌柜的,姓孙,排行老二,人称孙二娘,是临安城的一枝花,排名第二。
据说,第一是我娘。
我爹和孙二娘,一见面,就互使眼色。我长到八岁时,才知道那叫眉来眼去。
一个厨子,一个酒娘,其实挺配的。
只是,到现在十年过去了,我爹和孙二娘还都是单身,也不知道他们是想要怎样。
“小刀!!!别发呆了!快来配菜!”
“哎……来了!!!”
没错,我就是谢小刀。喊我的叫谢宝刀,他是我爹。
每次在我神游的时候,都会在我爹的吼声中回魂,然后,在千年如一日的现实中,打发时间。
我曾经不满意的问过我爹,为什么他是宝刀,我就成了小刀呢?
他说,宝刀招贼,小刀儿嘛,保命。
这话他说了十年,谁成想,应验了。
昨夜,宝刀哥的卧室遭了贼,那贼没偷他的刀,却带走了他的命。
这个事实我还反应不过来,看着衙门里的人窜来窜去,很多人向我问这问那,我只有发呆。直到天已经黑透了,人全走光了,我还是没听到,那每日必要爆发的吼声时,我才真的确认,宝刀哥,没了!
现在,“天下第一刀”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想,我得做后面的事。
设灵堂的那天,孙二娘来了,她穿了一身孝,说是宝刀哥的未亡人。我什么都没说,给她搬了把椅子。坐!
“宝刀哥,可留了什么话儿?”
“就这个。”
我说着,把从我爹房间里找到的一张纸递给孙二娘。
那纸我看了,就俩字,“边成。”城字还写错了。
“什么意思?”
“不知道。”
我根本猜不出为何我爹死了,就留这俩字。
孙二娘,什么都没说,干净利索的将纸折好,放进胸口的衣袋里,起身,走了。
这一天,是我十三岁的生日。
我是悲愤的!
不是因为我爹死了,没抓到贼人。是因为从今以后我即是厨子,又要配菜,还要跑堂,算账。我不怕苦,也不怕累,可是我爹什么也没教过我,就走了。
我左思右想,确定,我雇不起厨子。于是,天下第一刀,歇业了。
按照我爹的意思,我把他烧了。他说要是他早死,就一定烧了他。然后,把骨灰撒到江河里,让他好好清净清净。这辈子他说了太多话,累得慌。
我爹常说:小刀啊,莫着急。等你长大了,爹给你做身大红衣裙,让张绣娘绣上牡丹鸳鸯,风风光光嫁个大英雄。爹再摆上他个流水席,让全临安的人都知道我家小刀是个闺女。
我信了,一直惦记着大英雄,他什么时候来?因为他来了,爹就会摆流水席了,我最想吃那道“八面威风”。那是我五岁时爹做的一道菜,后来再没做过。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是用什么做的,就是好吃!
流水席那天他会做吧?我很期盼。可去年我才知道,就算我爹摆流水席我也吃不到,因为新娘子是要被送去夫家的,娘家的菜是做给别人吃的!于是,我不再期盼大英雄了。
如今,我看着我爹的刀,心想:宝刀哥啊,你是早知道等不到给我摆流水席,所以才那样说的吧,谁不知道你最爱银子了。
我在家里躺着发了三天呆,然后决定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起来。
我把我爹的骨灰坛子包好,背在身上。先去杨记包子铺买了十个包子,又去大郎烧饼摊买了十个大饼。再去祥瑞绸缎庄,买了一套女孩衣裙。不是我打算现在穿上,而是觉得,我的行囊里该有一套女装。
这些都装好,背在肩上,我要远行了。
听说出了城,一直向东走,有个五里亭,那之后,再向南走,会有一片森林,穿过那个森林,就到了七星山,翻过七星山,就是一条大河,我想,就把我爹撒在那里吧。
我爹常说人生就是一场戏,迎来送去几十年,没有不散的宴席,所以好聚好散。
他走了,我们好散。
本以为,吃完了十个包子,十个大饼,就能回到临安城了。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一去,竟改变了我的一生。
第二章 好聚
坐在五里亭,我吃着大包子。人生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是我的江湖。
包子吃到一半,亭里来了个人。穿着僧袍,提了个钵盂,是个和尚。
我挪了挪屁股,给他腾出一块地方可以坐。不是我心好,是我爹曾经说过,出门在外一切要小心,不要与陌生人走的太近。
“谢过小施主。”和尚微微向我点了点头。
我咬着包子,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客气。
和尚喝了口皮囊里的水,看了一会儿天。缓缓转过头,笑眯眯的看我。
“红尘路远,回头是岸。”
我听了和尚这话,回头看了看,再转头看他。
“没有岸。”
和尚听我这么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小施主,慧根深种,果然不凡。”
我有什么不凡的?我觉得,这和尚是饿糊涂了。看他瘦的,青布衣挂在身上直打晃。要不给他个包子,垫垫肚子?
“吃吧,路还远呢。”我想着他说红尘路远,伸手递给他一个包子。
他看看,便抬手接了。我看着他慢慢的咬了一口,然后又咬了一口。
“这是杨记的大肉包,好吃吧!”我看得出他吃的很满意。
“好吃。”
那时,我并不知道和尚不吃肉。所以,后来的日子我再想起他,总是满怀感慨,人啊,总是先要吃饭的。身为一个厨子,我倍感自豪!
不过此刻他并没说不吃肉,所以我也不会好心的给他换张大饼。
吃完包子的和尚又说话了。
“前路甚是凶险,悲苦相伴,小施主还要行吗?”
“大叔,你不也要前行吗?我爹说,自己的路,别人不能替你走。”
和尚听了我的话,笑了笑。
“好。”
我不知他觉得什么好,但我不会再送他包子了,我的路,还很长。
五里亭一面,我和和尚各奔东西,此生,再没相见。
后来的日子,我没再遇到过什么人。就是行路,吃饭,睡觉,再行路。
这一日,我到了七星山,天色已晚。我趁着天还没黑透,赶快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村子里敲门,看看谁家可以住宿。
这是一扇脱了黑漆的木门,仿佛一推就会坏掉,但我还是敲了门。门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继续敲。就在我真的想破门而入的时候,门吱嘎一声开了。
“找谁。”门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天已经黑蒙蒙了,我看不到那人的脸。但那声音,我敢保证,不是问句。
“敢问大伯,可否借宿?”我心里其实很想说,我敲错门了。
“哼,进来。”
虽然看不到,但我能感觉到,门里的人打量着我,我不想进去了,想着,要不,还是露宿吧。
“再不进来,你就只能等死了。”那人狠狠的说,将门打开一半。
借着门里一点微光,我看到穿着一身褐色衣裙的老妪。
看到是个老妪,我暗暗松了口气,脸一红,连忙改口:“阿婆,叨扰了。”
老妪让我进院,反手把门插上。并不理我,自顾向屋里走。我紧跟其后,顺便打量了下院子,很小,破烂。
进了屋也是一样,很小,破烂。
“里面还有个小间儿,以前孙女住的,你就住那吧。”
老妪看也不看我,将油灯递过来。我连忙接过,转身挑开内屋的破布帘子。身后又传来老妪的声音:“躺下就吹灯。”
“是,阿婆。”
我举着如豆的暖光,打量了一下屋内。一铺小床,虽破,但很整洁。靠墙有一张旧木桌,放着一面小小破旧的铜镜和一把用的发亮的梳子。想来,老妪的孙女也是个爱美的姑娘。
“灭了灯!”
我吓了一跳,忙熄了油灯,紧张的坐在床上。屏息等了一会儿,隐约又听到老妪的叹气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阿花,你就是不听话……那妖怪定是被这光亮引来了……”
妖怪!我心里一惊,这老妪的孙女不在,难道是被妖怪捉走了?那妖怪会不会再来?我听过很多妖魔鬼怪的故事,只是还没见过,不知是否真的有,但,显然这个老妪体会过了。
我挣扎了很久,还是放弃了出去问问的想法,一切还是等天亮再说吧。
这一夜我睡的不安稳,也许因为不是在自己家里吧。我做了一个怪梦,看到一个人站在我的床头,我不知道他是谁,也听不清他说的话。我想坐起来,问问他到底在说什么,可起不来,也张不开口。于是,我只能继续睡。然后,我好像听到响声,开门的响声。
第二天清晨,我没有什么异样的起了床,洗漱后,感谢地喝了老妪煮的稀饭。我向老妪问穿过七星山的路怎么走,她一听我要过山,马上变了脸,那表情我看不懂。
“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想去山那边的大河看看。”我并不想和她说我爹的事。
“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吧。”老妪阴沉着脸。
“阿婆,可是有什么缘由吗?”我想起了昨夜她叨咕的妖怪。
沉默了一会儿,老妪开了口:“妖怪……那山上……那山上有个巨岩洞,洞里住了个凶兽……”
我心里一紧,等着下文,可老妪却不说了。
“阿婆,那个兽,很凶吗?”
“何止凶猛!自从一个月前它出现,村里的猎户都没办法,好多家的孩子都丢了啊!我的阿花啊……我可怜的孩子啊……”
我傻眼了,老妪哭个不停,我无计可施。
过了好久,终于传来叩门声,我如蒙大赦,大声说道:“阿婆,有人叩门!”
“去开啊!”
“哦。”
我小跑着来到院子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身背弓箭的大汉。他看到我显然一愣,犹豫着怎么开口。不过没等他说话,我身后就响起了老妪急切的声音。
“二楞,可找到了?”
“三舅婆,还没找到人,不过你看看这个是不是阿花的。”
二楞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只女孩的鞋子,粉红的布面已经发白,上面绣着一朵桃花。
“啊……我的阿花……”
老妪放声大哭,想来那只鞋是阿花的了。
“三舅婆先别哭,咱们几个今日还要上山,必要抓到那畜生。”
我一听这话,心里马上做了打算。
“大叔,能带我进山吗?”
二楞惊讶的看了看我,又去看他三舅婆。
“这是?”
“是个不知死活的!”
老妪看都没看我一眼,又说道:“带上吧,过得了过不了都是他的命。”
不知为何,我觉得二楞看我的那一眼很是意味深长,不过他还是答应带我去了。我欢欢喜喜的回屋取了行囊,谢过老妪,跟着二楞走了,老妪看我时,眼目深邃。
二楞大概三十出头,虎背熊腰,一脸大胡子。他一路都没和我说话,我虽然很想问,但苦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我也就没顾得上问了。
到了山脚下,就看到七八个同样虎背熊腰的大汉,他们个个身后背着弓箭,腰里别着砍刀。显然是在等二楞。
我本以为打了招呼就上山了,谁承想,二楞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我很严肃的说道:“这山上有只巨岩兽,专抓小娘子来吃。咱们此去凶险,你可还是要去?”
“我不是小娘子。”
其实我昨晚就想好了,那阿花估计是被怪兽吃了,想来现在这个巨岩兽不会太饿。再者,我又没穿绣花鞋,长裙子,一般人都看不出我是个姑娘,何况它是个兽。
“倒也是,一个月来,到没见那兽抓过小郎君。”
一个略瘦一些的大汉也赞同我说的。
怎么样,怎么样,我就说,任谁看我这模样儿都会觉得是小郎君吧!我心里一阵窃笑,脸上也不由得露出笑容。
“走。”
二楞显然是这群人的头儿,他说走,大家就都不再问什么,向山里行去。
这真是一片好山岭,若不是我急着去撒我爹的骨灰,真想在这里闲逛一下。不过今天跟错了人,与常年穿梭在山岭间的猎户同行并不是件美事。
不知走了多久,直走到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终于到了所谓的怪兽老窝。这是一处隐藏在枝繁叶茂后的峭壁,据说,一块大石头半掩住峭壁上的洞口,谁也不知道那石头是怎样挂在峭壁上的,甚是怪异。虽怪异,以前也没人太在意这个,但自从一个月前出了怪兽,这里才被猎户们发现。因为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所以叫做巨岩洞,因此,那兽也就叫巨岩兽了。
看着攀上峭壁的猎户们,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从包袱里拿出大饼,狠狠的咬了一口。肉包已经吃完了,大饼索然无味。我心想,那兽也不知是个什么样,肥不肥,肉要是鲜美到可以烤来吃。想到这,我不由得流了口水。抬头看看峭壁,他们还在艰难的爬着。
我不急,直等到他们抓到怪兽,我就可以安全的去那条大河了。撒骨灰前,我得看看能不能抓到条鱼吃,这些日子可馋坏我了。
“吃什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更确切的说,是从我头顶传来。我愣了一下,以为是又有猎户来帮忙了,于是,我转头说道:“大饼。”
那一刻,我的饼从嘴里掉了出来,和着口水,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只听那个东西说道:“给我吃,大饼。”
人生,真是,何处不相逢。只是这一场聚首,算不算好聚?